第三十九章 抉择

得知迷莫死讯的羌王留何屏退了身边所有人，独自留在王帐内足足一个时辰，他不愿自己的情绪被任何人看在眼里。

“让他们都进来吧。”近夜，留何终于唤进奴仆吩咐道。

留何嘴里说的他们．其实就是十几个规模较大羌部的酋豪，无论内部治理与对外事务，留何都会与他们商议。留何虽然是羌王，但整个羌部的组织远非汉朝廷那样严密有序，没有这些大部落酋豪的支持，留何的王命也很难畅通无阻的贯彻到全族，因此，留何大多时候扮演的，更象一个协调各部矛盾，实现共同希冀的精神领袖。

奴仆心领神会，快步出帐。不一时，烧当部落葛、先零部尔芒、煎巩部折当等十余位酋豪逐次进账．依序坐于留何下方。众人偷眼看向留何，却见他们的王神色淡然，与平时并无二致。

“勇士们折损了多少。”

“回大王，今日出动全军四面攻城，折损远超过昨日，不算负伤的，两日内战死的勇士合计已近一千之数。”落葛尽力的把语速放缓，语音放轻，以使话语内容听起来不是那么让人感到惊骇。

“这些孩子，都是诸部中精选出来的强悍敢死之士，唉，可惜、可惜啊！”留何叹道。

煎巩部酋豪折当是一面容瘦削的老者，也是此次攻城战中调出军士损失最多的羌部，闻听留何叹惜，接道：“大王，李广镇守的城池，就连匈奴人也未曾攻破，如此打下去，年轻人都没了，我们这些大羌只怕也要变成小部落了。到时候，不需汉人出手，南边、北边、西边那些不愿归服大王的白马，参狼等部只怕都会起歹心。”

落葛有点生气：“你说的这些大家都知道，如今大王召来大伙商议，不就是图谋解决之道吗？你没有什么好主意，就不要在这里聒噪徒增烦恼！”

折当也不理会落葛，调整了一下坐姿，对留何道：“大王，不若降汉吧。”

此言一出，王帐内一片静默，众人又偷眼看向留河．没想留何依旧面无表情，只呆呆的看着地面。

坐在折当对面的先零部酋豪尔芒对着折当呵斥道：“不要胡言乱语！我羌部既已归义匈奴，复又降汉，算什么勇士，再则，汉皇又岂可轻恕我们，必然追责刁难。”

折当瞪眼看着尔芒：“勇士？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气用事。难通你没看出来，单于并不信任我们，他让我们攻击李广镇守的狄道，其实是想削弱羌人实力，用汉人的话讲，叫借刀杀人。况且，我们原本就是汉朝属国，叛汉降匈，难道就是勇士行径？”

尔芒也来了情绪：“从前羌人对汉称臣时，难道汉人就善待羌人了？羌人始终不能团结一心，不就是因为汉人善用各种阴谋诡计，于各羌部挑拨离间，让我们互相仇恨杀戮？不要忘了，我们的先祖就曾被秦人掳掠为奴隶．羌人与秦人可是有不共日月的仇怨。”

留何见二人愈争愈急，大有翻脸之势，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有话要说。折当与尔芒只得打住，众人齐齐望向留何。

留何从前方几案上的木盒里抓了一把混着石灰、树皮的烟叶，放进嘴里大嚼，少顷，吐在一边，又清了清嗓子，说道：“汉匈都是大国，羌人杂夹其中，只能选择依附最强大的那一个，这是生存的道理，就象河湟一带的溪水，最终都汇于黄河，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事。所以，如今之计，只能是汉匈之间到底谁更强大，我们就跟谁，万不可意气用事。”

“汉人虽强，但他们只喜良田沃土，对于不能耕种的山地草泽和盐卤石地，几乎没有半点兴趣。而匈奴则不同，自冒顿单于以来．匈奴不但征服了东胡，还往西将西域三十六国纳入帐下，连月氏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西逃无踪。可见匈奴就如饕餮巨兽，对土地人口的需求没有边界，所以，一旦匈奴实力充许，他们必然会发起征服汉地的战争。如此来看，羌人若归附匈奴，与汉人的磨擦只会在陇西汉羌交界一带，但若归附汉人，则在将来必然有一天会先于汉人遭受南下征服汉地的匈奴大军攻击，那时候，我羌人可就只有亡族灭种一条路可走了。”

“所以，叛汉归降匈奴并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基于我族长久利益的最佳抉择。”

“当年，我为了保存羌部实力完整，以不设少监为交换，主动归附匈奴，单于虽应允，但始终对我们有猜忌。如果我们不能干一些令单于觉得忠勇的事，他自然就会找寻各种借口来叼难削弱我们。”

众豪频频点头，落葛道：“只是……如何即能保全羌人的独立完整，又能获取单于的信任？”

“只有一招，生擒或者杀死李广，敬献单于！”留何道。

众人面面相觑，这句话是大实话，也是无用的大白话，以现今这般形势，要攻下狄道都不可能，却又如何能生擒或杀死李广。

众人正蹙眉思虑间，忽有侍卫匆匆进帐：“报大王，姚虎他们回来了。”

留何与众豪都觉出乎意料。姚虎就是白日撞城车中的力士，因是研种，也就成了这一队力士中的头人。日间这一队力士被俘后，谁也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能够活着回来。

“快，唤他进来。”

姚虎十八、九岁年纪，生得粗壮浑圆，一进帐内便拜服于地。

“是李广放你们回来的？”

“是！”

“难道，汉军没有为难你们？”

“回大王，没有为难。李广只是问我们为何要叛汉，又为何要攻狄道，我回答他我们都是奉命行事，并不知为何。李广就说：你回去告知你们大王，只需归降汉朝，既往不咎。对了，他还说，念在当年羌部为汉臣属，所以并未以狼烟召唤援军……他还说狄道城内存有可供军民食用一年的粮食，可以慢慢的等待大王醒悟。”

“一年的存粮？绝无可能。”有酋豪冲口而出。

“我们出城时，确实看到好多人家堂屋中都堆着粟米。”

“好，你下去吧。”

姚虎退到帐外后，众豪各自盘算，帐内一时陷入静默。

留何低头垂眉，咬着竹管吸溜了半响，直到罐中再无一滴酒液，方才抬起头，斜眼看向众人，嘴里蹦出几个字：“降了吧！”

众豪吃了一惊，有人急道：“大王，我们的家眷可都在浑邪王手中呀，只怕……”

“不是真降，是诈降。”留何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先答应李广归降汉朝，再设法说服他发兵与我们一起反攻羌地王城，诛杀浑邪王。在此之前，我们可密告浑邪王，让其于大允谷设下伏兵，待到我军与汉军经过时，汉军必行于我军后方，届时我军在前，浑邪王军在后，四万人马两向夹攻李广八千人，如此无论是生擒李广，还是将汉军全数歼灭，就象剥死牛皮一样容易。”

落葛道：“大王，降汉倒是容易，但要说服李广带兵与我羌部一起出击混邪王……只怕，李广不会……”

“所以，大家伙这次，都要拿出一些珍爱之物，以博取李广信任。”留何似乎早知有此问，不待落葛把话说完，便压过话头说道。

“珍爱之物？”众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边发出疑问边看向留何，等待大王明示。

留何欠欠身，开始皱眉咬牙，肥硕的身躯歪向右边，将左腿伸出榻沿，伸手往脚踝部指了一指。奴仆会意，知道大王的脚痛病又犯了，忙上前跪下替留何慢揉轻按。

“此次出征前．大家指白石立誓同心攻城，将个人与部族思怨放在一旁，为表诚意，各部酋豪都送出自己的一个儿子，互换为质子。此次要诈李广，也就只能辛苦这些孩子了。”

众人方才明白，为取信李广出兵，留何要将各部酋豪的儿子作为人质交给李广。

折当忙道：“大王，不可！这些孩子在我们羌部间为质子，是因为我们都是羌人、只要大家同心齐力，不做出卖同族之事，大家都不会伤害这些孩子，这也是我们愿意互换质子的原因。但汉人不同，他们本就轻贱羌人，如若发现我们是诈降，这些孩子只怕难有活命之机啊。”

“你儿子的命是命，那些死在狄道城下的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留何直视折当。“这三百个孩子，我也心疼，但如果能歼灭狄道汉军，博得单于信任，他们都会成为壮大我部族的功臣义士，即使到了天上，天神木比塔也会善待他们的。”

“再说了，一旦到了大允谷，我们先救人，再拿李广，孩子们不一定就是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