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天汉

冬天快要结束的一个傍晚，卫子夫诞下一女。虽然不是刘彻预期的儿子，但平生第一次为人父，刘彻内心仍是喜悦无限，特竟去母亲王太后处请来太后贴身医官，嘱其好好服侍母女二人。

孩子满月后，卫青于椒房殿看望子夫母女。姐弟俩许久未见，都有满腹的故事需要细细诉说，时日匆匆，进宫后两人生命轨迹可谓跌宕起伏，回想侯府简单而又平和的日子竟恍若隔世，不免一起感叹命运无常。

不觉间日已西落，已是宫禁时分，卫青起身告辞，却见一位年纪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女医官正好掀帘进来，手里端着刚熬制好的朴身汤药。卫青不由得心下一怔，但觉此女好生面熟。

子夫见状，笑道：“仲卿，这是太后的贴身医官，医术甚是高明，陛下特意去太后那里请来照顾我们母女的。”

那女子朝卫青盈盈拜下，说道：“奴婢义姁，见过将军。”

义姁？卫青心中闪念，不觉想起了一个人来，那便是他从河东走到长安时于路上所遇到的盗贼头目义纵。于是脱口问道：“你可识得义纵？”

义姁道：“义纵是奴婢的同胞弟弟，将军莫非见过他？”

见卫青沉默不语，义姁突然对着卫青跪下道：“将军如见义纵，万望告知他来长乐宫寻他姐姐，奴婢不胜感激。”

卫青道：“你们何方人氏，你可知道义纵现在又在何处，在做甚事？”

义姁道：“回将军，义姁生于河东农家，年纪稍长时，家里田地被当地豪强设计低价赎买，父母只得依附豪强，谋得每日两餐一宿。只是义纵心高气傲，不愿委身屈膝他人，于是常与游侠恶少年来往，四处游荡，及至十六岁那年，竟独自离家出走，从此不知去向。”

卫青点点头，想起了义纵说话时恶狠狠的神情，又想起张次公以及张次公言说自己父亲乃军中轻车武射时的傲骄及对义纵等的不屑语气。

夜色已浓，卫青借月色驱骑回到建章营，虽在长安城内有了宅院，但除休沐日外，他仍是在建章营与羽林军同吃同住。卫青正待走近毡帐，就听得不远处的大草甸上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心下大奇，忙拨转马头，轻轻向蹄声来处行去。

圆月星空下，竖立地面的约百根竹竿分为两行平行排列，竹杆行列间一位带甲骑士左手握疆、右手执刀，正策马飞驰。随着蹄声震响，骑士高举长刀轮换着向左，右两侧斜向斩劈，每一刀下去，都有一根竹竿被兜头斩断。随着马匹奔跑加速，骑士动作愈加协调有力，且愈来愈快，一侧劈下，空中挥个半圆又顺势劈向右侧，逐渐在人马两侧舞出了圆形刀花，逶迤寒光带出一声声竹竿断裂的脆响，仿佛在奏响狠绝杀戮的征战乐章。百余竹竿尽断后，骑士扭转马头，原路驰回。

卫青终于看清骑士面貌，竟是赵不虞。

一月前，包括赵不虞在内的一干陇中良家子被建章营除名，回归愿籍，此原本是以高淘汰率来保持整体较高战力的建章营每月都会发生的常事。不料，这拨陇中子弟中却出了一个刺头，对营中下达的劝归原藉之榜单颇为不服，独自闯到卫青营帐大声询问原由。卫青记得眼前这个腰圆体胖，左额上生有一块胎记的少年名叫赵不虞，因觉此人体型臃肿，行动迟缓笨拙，因此在试训结束后，未有将之编入建章营正式名册。不过，这憨厚少年当时嚷嚷着要与通过军中选拨后留下的军士比试，以证明让自己回归原籍是错误决定时，展示出来的一股极强的好胜之心却打动了卫青，这种绝不服输的心劲，对于军人来说，比熟练玩弄刀枪剑戟其实更加弥足珍贵。卫青已有意将这个少年留在建章营，但并没如赵不虞所愿的安排他与旁人比试，而是故意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一月之内，如能在半柱香燃完前快马连续斩劈一百草人，便可留在军中。

此时，赵不虞也认出了卫青，忙于马上拱手道：“见过建章监。赵不虞日夜练习已有二十余日，今夜已能做到尽斩一百竹竿，明日将竹竿换成草人，我再为建章监演示一遍。”

“不必了。”

“你不是答应……现下尚未及一月，可……可不能食言。”

“随我来。”

赵不虞大惑不解，见卫青已侧转马头，向南面山坡驰去，忙打马紧紧跟随其后。这片山坡并不陡峭，但却是上林苑大草甸这一带的最高处，坡顶有一块巨石，名为虎踞，立于石上，不但可将建章营整个营地训场一览无遗，更有一种距离天穹亲近无间之感。卫青每有烦恼心结之时，便会来此石上顾盼向天，须臾忧烦惧消。

不一时，二人驻马停于虎踞石前端，极目四顾，再无丝毫人间杂物屏障双目，只有无边无际的浩瀚深蓝，将两人拥揽入怀，抬首仰望，星空更如打碎了盐罐，细盐洒满九天，中心处颀长汇聚的，是璀璨银河。

半响，卫青自言自语的感叹道：“曾听人说过，大汉的汉即天汉银河之意。银河如此明丽壮美，也是因为有无数的星辰微光汇聚一处，方成磅礴之势。”

赵不虞看着如水空天，他并没发现今日的星空与平日有何不同，听得卫青所言，好奇的道：“汉是银河之意？不知银河里的星辰，与我们汉人相比，到底哪一个更多？”

卫青没有回答，却反问道：“赵不虞，你为何这么想留下来？此处可是陛下的亲军军营，磨炼国之羽翼、爪牙之地。也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们都要去疆场与凶狠强大的敌人兵戈相向，直面流血与死亡，甚至再也不能回来。”

“建章监有所不知，赵不虞自幼不喜农事，即使勉力去干，也干不甚好，因此常遭父兄责骂、邻人嘲笑。但我喜欢刀箭弓马，论这个，他们都不及我，便是角抵，我在乡亭里也没有对手。这次既来建章营，我就不能再回去，否则，必遭众人耻笑，那……那可比死还难受。”

一颗流星掠过天际，瞬然而逝，短暂的绚烂却映入两人眼帘。卫青忽然感到眼眶一阵湿润温热，赵不虞的话语让他想起了自己许多的往事，刹那之间，他与身边这位农家少年竟然有了一丝心意相通之感。

“众人耻笑，那又算得什么！知道吗？我曾经是侯府的骑奴。”

赵不虞讶然，他不知道卫青的身世，更没想过卫青会跟自己提起他的过往。

“你可知陛下为何要我来到此处？”

“敢问建章监，却是为何？”

“因为，我可以做许多陛下想做却无法亲自去做的事情。”卫青看着天穹，一字一顿的说道：“有一天，陛下会知道，他没有看错卫青。”

“建章监大人，如果我能留下，有一天你也会知道，你没看错赵不虞。”

卫青看向赵不虞，经过数月的磨练，这个当初看上去臃肿笨拙的少年，身形瘦削了许多，予人感受已是军人特有的壮硕结实，他有着一张饱满的长方脸蛋，年龄顶多十五，此刻眼里泛着天际映射过来的星月之光，神情透着简单与希冀。

“明日起，你便是百长，统领建章营羽林军一百骑。”卫青说道。他本就喜欢赵不虞那股争强好胜的心性，而今天，他发现这少年的身上，更有一股子狠劲，这样的人，确实不能让他回去泯然田间地头。

赵不虞张大了嘴，半天无法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