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讨南

八年前，刘彻在登基之日，依祖规来到高祖庙祭祀。礼仪完毕后，他独自伫立高祖画像前良久，追古思今，心潮起伏，最后，少年天子的眼神停留在了高祖画像下，檀木案几上的一把三尺短剑上，短剑红柄黑鞘，饰有七彩珠、九华玉。这是高祖曾经用过的佩剑，据说其当年就是仗此剑斩白蛇而起事，最终奠基了大汉江山。

刘彻好奇心起，探出左手，握住剑鞘，从托架上拿起短剑仔细端详。银色龙纹交错红色剑柄之上，隐然间似在游动往复，忍不住伸出右手，一把握住了剑柄，双手微微用力，只听噌的一声，霜雪寒光猛然映在刘彻脸上，无光处是两个篆字：赤霄，随着刘彻手臂的抖动在脸上颤晃。

真一把好剑，刘彻心下赞叹，忍不住刷的一声将剑彻底拔出剑鞘。不料，这一举动却带出剑鞘内的一团物事，随着剑刃拉力掉落于地。刘彻放下短剑，拿起地上之物，发现是一方裹成一团的银丝娟帕，帕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刘彻颤抖着抖开娟帕，仔细默读，才知乃是高祖之亲笔书信：

凡朕后人，有拔此剑者，必有勇武雄强之心，当肖于联，则联生平未境之事，当由汝完成。想昔年乱世，联凭三尺之剑，起于陇亩之中，败西楚霸王于垓下，致天下一统，奠大汉基业。然朕生平之最大憾事，乃是白登山所受奇耻大辱未雪。十月严冬，困于雪山荒野，几无生还之机，幸得陈平计谋，暂书愿为臣属四字帛书予胡酋，许以岁赠，方才得以脱困。但帛书四字下方空余处，更以无色石粉加奇料熬制之浆液为墨，书有“止于建元”四字，遇水则显。

故联后人登基之日，当以建元为号，择机起废止和亲，禁止丝帛钱粮、军器甲胄等物出塞，并当举国之力北出长城痛击胡虏，收复华夏故土河南地，以雪前耻，此其一。

匈奴长居大汉之北，习俗与汉地迥异，行为效法虎狼，全民皆兵，其族生存之基，必向外索取无度，一旦得势，大汉恐有亡国灭种之危。故此，应灭其国于未强，阻其势于尚弱，以延续汉之血脉，此其二也。

联之后人，必切记循行，万不可存侥幸之心。他日汉军兵锋开启之日，朕必助之，天必助之。

刘彻读完娟帕上文字，早已泪湿满面，时空跨越已过六十载，当年高祖的心境仍能让此时此刻的他感同身受。

高祖爷爷，刘彻必谨遵笃行，誓灭匈奴！

受岁贡停止及此次帛书一事刺激，军臣单于恼怒非常，当即诏令各亲贵进账商议对策。数番争论谋划后，众人都觉方今最佳之计，仍是只能效仿稽粥单于曾经行事：当年汉朝文帝即位时，曾拒绝岁贡，稽粥单于即引兵南下，入朝那、萧关，一路势如破竹，最终直抵雍甘泉，将回中宫付之一炬；汉皇惊惧无比，乃应承岁贡和亲之事继续。

但在调遣各部军力，组建出军规模上，众贵人却不能统一见解。有人建议如当年冒顿单于一样，匈奴全境三十万骑齐出，更具震慑之势；有人却认为，让左、右贤王分别攻击汉朝辽东、陇西，拖住汉军边郡守军，协助单于部主力进攻朝那、萧关最为上策；更有人建言，直接下令让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四大部率军出击即可。

自冒顿继位单于，单于本部的庭卫军便被分拆为四支，各设卫长，领万骑，并不时轮换交替戍守单于庭，以防出现单一领长权力过大带来的弊端。原二十四庶长，分为五个大部，六长归于单于本部；余下诸长分属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四部，四部王庭皆设于单于部外围，左贤王面向东南，右贤王面向西南，左、右谷蠡王分别面向东北、西北，助力单于统辖四方属国。五部之中，自然单于部最大，庭卫军与六位庶长统领的骑兵军队，合共有十万之数。

最后，军臣单于决定由自己统领的本部十万骑兵来完成此次攻汉之举。如此决定，不光是因为这十万骑兵乃是当下匈奴军中最精锐部队，更是因汉皇废除岁贡和亲之举被军臣认为是自己遭受的奇耻大辱，他希望亲自征讨挽回颜面，在自古以来就崇尚武力的草原上维持至尊威严。作为天下共主的单于，如同就是草原上的狼王，如果遭受屈辱而不施加报复，将被视为虚弱胆怯的表现，后果便是直面群体里其他强壮雄狼的攻击与挑战。

征战从一场大型的围猎野兽的行动开始拉开序幕，这是匈奴人厮杀前惯常的热身活动。

军臣单于先率军于漠西扎营，接着，有探子回报消息，燕然山南麓发现大量兽群出没。军臣当即下令，将本部大军分为十路，沿着南麓山脚散布开来，接着并肩平行列成横长阵队，驱赶兽群向南而行。

大军初始呈一字长蛇状，然后两端逐渐向前弯曲形成一个偌大的半圆围圈，一路兜网黄羊、野驴等身形肥壮的各色草原野兽。依照惯例，每名军士都有各自管控方位，但凡高过马腹的野兽自军士组成的围圈间隙逃离，则间隙后方军士即受斩刑。

大军于漠西草原缓行了半月，过匈河水后转向东南，又行了一月余，抵近阴山以北，围圈开始收缩合拢成密闭环状，圈内群兽已无处遁形。此时，匈奴贵胄领长及军士们则跃马张弓，依次进入圈里恣意射猎，射倒的兽类即刻被标上记号，拖出围圈。屠杀足足进行了一整日，月出时，围圈内已无活物，圈外兽类尸身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全军上下受杀戮刺激，个个血脉喷张，仿如饿极的嗜血猛兽。

此时，军臣单于下达军令，明日晨起，大军兵锋即转向汉地，先破萧关，再沿泾水向南直取关中，行猎长安。

于是，匈奴大军开始作攻汉前最后的准备。堆成小山的猎物被剥皮去骨，鲜肉按人数均分各部，军士们大快朵颐后，将余肉烤熟腌制，做成军粮备用。毛皮作为重要财物，则按级别分与单于、贵胄及各部大小领长。

夜幕降临，匈奴勇士们吃饱喝足，却毫无睡意，遂点燃篝火，分队比试摔跤角力。旷原一时人声鼎沸，怒喝狂笑声不绝，胡天散弥的尽是雄浑暴戾气息。

月色浑圆，于半空恣意炫耀剔透寒光，依照匈奴习俗，正是出军征战的上佳时刻。军臣单于立于大帐前，抬首望天半晌，心念忽动：月色尚好，不如去高处祭拜月神，祈求神助。于是唤了夜军卫士，翻身上马，准备向离河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行去。正在此时，忽见大当户策马过来禀报，有一名叫聂壹的汉地商人，半月前偷跑出汉境，来到自己所辖帐落领长处，说其有厚礼献上，请求面见单于。

“是那个卖铁器的汉商吗？现在何处？”

“正是此人，刚才已随领长到我帐下，单于如不见，我便杀之祭神。”

“带他过来，于山下等候。”

“尊单于令。”

军臣祭拜完毕，回身下得山来，月光下，就见大当户领着一位低头躬身的汉人老翁，站在拴马树桩前。军臣并不理会，执鞭便要打马前行，仿佛未有看见聂壹一般。

聂壹连忙跑步上前，扑的一声跪在军臣马侧，大声道：“拜见单于，望单于救小人一家老小性命，小人必冒死献上厚礼报答。”

“何人要取你性命？”军臣停了马步，却不回头，只是随口问道。

“报上单于，小民是马邑人聂壹，常年于雁门互市经商，但私下运送铁器兵刃出汉关，交予匈人各部大小领长，已有近十年。大当户帐下领长可为小人作证。汉朝廷律令禁止铁器兵刃出关，小人行为已是犯有重罪，今铸铁工匠已被朝廷捕拿，想来不需多久，必然供出我等，但有参与之人皆不得幸免。届时，不但小人数代积累家资恐难保全，一家老小更有性命之忧。恳请单于念在小民多年运送供给铁器兵刃于单于各部之微末功劳，充准小人举家北迁。”

军臣侧目看向聂壹，见其身着布衣，身形颇为丰腴，圆脸上虽露惶恐之情，嘴角却自然的堆着谀笑，颌上更无有一丝须髯。对这个老翁，他早有耳闻，今次是第一次见到其人。

“刚才你说要献上厚礼作答，是何厚礼？”

“小人愿为单于献上所居之城——马邑。马邑城内现有民户三千，大都经商牟利，家中钱物丰厚，奴婢成群，其中不乏歌舞俱佳的美色。县府库房中粟米、丝帛，皆是多年蓄藏，堆积如山，更有马苑官马数千匹，漫纵于野。”

“此城内有守军，外有烽燧亭堡，你如何能献之？”

“小民世居马邑，城中头面之人，大都与我家族颇有渊源，关塞与城内守军亦常年拿我钱财。我回去汉地后，先以资财贿赂武州塞与马邑城中守军将领，再使人斩杀马邑长史，将其首级悬于城门上为号，单于见了便可驱兵自武州入塞，届时由聂壹开启城门，单于可长驱直入，尽取所用。”

“你是汉人，献汉城于汉之敌，为何就没有半点愧疚？”

“单于有所不知，汉地商人即使家财巨万，出门亦不可乘二马之车，衣不可穿丝帛锦缎，就连口赋算赋，亦要比常人多交纳一倍之数。诸般规矩，实将商贾视为贱民。故此，聂壹献汉城与单于，不但无有丝毫愧疚，更觉幸甚至哉。”

“你且说说，为何汉律会有这许多不利商人的规矩？”

聂壹想了想，答道：“商人不耕不织，为四方游食之民，自然是只知有利，不知有国；而汉人习俗却是重国之义，轻私利，故此不容我等。”

军臣大笑道：“重国之义轻私利？无利，义又有何用！好，如此事能成，我封你为归义王，去西域帮我辅助潼仆都尉，掌管赋税征收，商利货殖等事宜，往后，汉地归降过来的商人都由你来管属。汉人不喜你等知利不知国，但我匈人之国，本就是利聚而成，尔等于我地可堪大用。”

聂壹伏地下跪，大声道：“多谢单于。”

聂壹走后，单于问左右道：“原本取萧关，这老翁既献马邑，我们可从武州塞进入长城内，夺马邑后南下关中，此一路平坦通达，水草丰盛，利于马匹驰奔补给，更易成事。只不知是否有诈？”

“聂壹所说，当应属实，其常年往来长城南北，我帐下裨王与大小领长都与他熟识。”大当户回道。

“好，通告本部所有贵人领长，速来此地与我汇合，待我部进入长城拿下马邑后，右贤王即攻陇西，左贤王攻渔阳，两线牵制边郡守军，助力我部直入关中，围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