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马邑

就在聂壹亡走匈奴的同时，汉军大军已自各地陆续开拔，前往马邑。依照天子旨意，卫尉李广任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任轻车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任材官将军，分领骑、车、步三军共二十余万，埋伏于马邑城外山谷中；大行令王恢任将屯将军，率军三万，驻扎于距马邑约有五百里的代郡塞下，战事起时，负责攻击匈奴后队辎重；御史大夫韩安国任护军将军，统领全军。

守卫长安城的六万北军为此次伏击战主力，由韩安国亲自统率。是夜，韩安国持天子符节行至北军军营，交由监军使者查验后，交接兵权。随后，北军中尉领命率队直奔武库，取了兵刃铠甲，装于武钢车，出横门后与北军大军汇合于渭水南岸。韩安国召集主要将领，简短交代一番，即下令大军开拔。六万甲士依序过了渭桥，快步向北。

北军行踪虽是秘而不宣，但数万人调动集结，动静甚大，早有军中亲信急奔丞相府报知田蚡。田蚡大惊，来不及细想，忙唤家奴备车，向北急追。

韩安国正半卧车中昏昏欲睡，就听后方鞭斥马嘶，车轮马蹄轰响，忙探身掀帘往后看去，借着军士手中火把光亮，认得是丞相田蚡的车驾。

韩安国慌忙下车，迎上前去。田蚡前脚还未踏出车门，便指着韩安国怒道：“三十万大军伏击匈奴。好你个韩长孺，如此大事，竟然不报知本相知晓！”

韩安国示意家奴退开，自己亲自扶着田蚡下车，苦笑道：“属下岂敢隐瞒丞相，实在是陛下亲自交待，不可外说此事，即便丞相问起，亦不能破例。”

田蚡摆摆手：“也罢，你今日此去，到底作何打算？”

韩安国奇道：“以马邑为饵，伏击单于，丞相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昔日朝堂上，你不是极力劝谏陛下，勿要轻言战事吗？为何今日竟然身为三十万大军统帅，宣战匈奴？”

“丞相，韩安国反对汉军出塞与匈奴交恶大战，此心未变。只是陛下此次谋划的伏击之策，只此一战，且在汉境之内，如能成事，可重创匈奴，未尝不可一试。”

“你糊涂啊！此战一打，无论成败，都是对匈奴的开战宣言。那匈奴单于部有十万骑兵，就算你等将其全数歼灭，大漠上仍有骑兵二十余万。匈奴人可迅速拥立新单于，汇聚二十万骑南下，借着为单于报仇的呼号来凝聚人心，其势比之现在只会更加雄强，汉匈之间，势必不死不休，再无和平可言。”

韩安国以手拢袖，擦了擦额头细密汗珠，低声道：“属下也曾想劝告陛下，奈何陛下心意已决。”

“陛下年少，只知争强好胜，未能思虑到严重后果，但我等岂能不知？是时境况，那就是仿如回到楚汉争霸之时啊！你可好生想想，项羽幕下臣僚将领，有几个是能得以善终的。”

“丞相难道就如此不看好汉军，竟然自比项羽？”

“难道，御史大夫认为，汉匈全力交战时，汉军能胜匈奴？”

韩安国抬头看向田蚡，四目相对，不由得同时摇头苦笑。此刻四夜静寂，间或几声蛙鸣传来，带来隐隐稻花醇香，两人不由自主都侧身望向远方，顿感天地间都是一片安宁祥和，不得不让人沉醉；唯有二人身后直道上，又一队汉军速步而过，齐整步履踏擦硬土，轰轰有声，撞击耳鼓，摇荡人心，与周遭景致极不协调，更让听者颇感烦躁不安。

田蚡突然转过身来，对着韩安国躬身下拜：“大汉安宁系于御史大夫之手，田蚡先替满朝公卿，更为大汉社稷拜谢韩公。”

“丞相折杀属下了。”韩安国慌忙扶起田蚡。“丞相之意，现下当如何行事才好？”

“只要汉匈之间没有白刃相见，没有流血死伤，一切还都可以挽回。届时我等进言劝导陛下，继续行和亲岁赠之事，多送些财物安抚单于，两国或仍可交好如旧。”

“可是，陛下许下的重金爵位厚赏已颁布各校营，三十万大军已在途中，厉兵秣马，个个都想立功博赏。”

“长孺啊，兵法有以正守之，以奇攻之；反过来，以正攻之，以奇退之，不也可以乎？”

“丞相……如此做，那可是欺君啊！”

“长孺此言差矣。君臣之义，当基于共为国计。为人臣者，当想君王之未想，虑君王之未虑，而不是盲目愚从。想当年周公辅佐成王，成王年幼，周公又岂能对成王言听计从？只能是从国家大计着手谋划行事，以至管叔、蔡叔谣言说其谋反。但后世之人回看当年，谁又会认为周公是在欺君？是在谋反？世人只会赞美周公审时度势，不拘小节的大忠大勇之举。你我皆为三公，乃国之栋梁，今天子年少，我等理当效仿周公，言行举止上尊重君王，真正行事却要以国家社稷长久安康为导向，这才是为人臣子的大义。”

此次出军，韩安国原本就犹豫不决，听田蚡一席话后顿觉拨云见日。他抬头看着田蚡，心里讶异万分，此人数年前还只是个郎官，身形瘦小，其貌不扬，为人更是谦卑恭谨，时常让在场之人忘记了他的存在；但其以国舅身份任职丞相之位后，展现出来的权力欲望与谋政智慧让人刮目相看，以至不长的时间里，就在百官公卿中树立了威望与信任，成为继窦太后之后，又一权倾朝野的实权人物。

“原来昔日朝堂上，丞相对陛下与百官言说匈奴可击，但还需等待时机成熟，也只是权宜之计。”

田蚡长叹一声，又深吸一口气：“为了让陛下不至犯下将来让他悔恨不已的大错，也只能如此了。我田蚡不敢自比周公，但天意昭昭，赤心可鉴，但愿十年之后，陛下历经世事，能够理解当下我的一番苦心。”

韩安国点点头，弯腰拱手，语气坚定：“丞相放心，韩安国知道该怎么做了。”

半月后，句注山南广武地界，几路汉军已汇合一处。王恢独自向韩安国告辞，持调兵虎符续向东北行去，届时其将依计征调雁门、上谷等地边郡守军共三万，驻守代郡。

韩安国叮嘱道：“单于一旦入塞，你部可即刻向西行进，袭击匈奴后队辎重，如见漏网北逃的匈奴败军，切不可放过。”

“护军将军放心，王恢见机即出，绝不迟疑。”王恢拱手道。“对了，我曾答应聂壹，他可于马邑城中召集青壮男子，组建骑士队参与战事，立功受赏。”

韩安国点头默许，目送王恢远去。

马邑城地处南北颀长盆地的南端，三面环山，只东北向有数十里宽的谷口与外界通联。近三十万汉军依令驻扎在周边山谷沟壑中，待单于军进入马邑，伏于雷首山后的李广部即南下封锁谷口，全军依凭山势，将匈奴人困围在盆地城中。

之后，韩安国带领诸将进入马邑，持圣上密旨，与长史交接城中事管权责，并立时派出军士封锁城门，告知全城官员百姓，天子欲于马邑设伏猎杀匈奴单于，有愿为骑士者，自带马匹铠甲编入汉军，其余人等全数南撤去往广武行营。

马邑青壮人口甚多，其中不乏不善经营家产，穷困潦倒者，更有迷上博戏斗鸡之流，欠下巨债者亦不在少数。此次汉军颁布的赏功颇为丰厚，实是难得发家之机，众人都欲踊跃一式。无奈囊中羞涩，即便马价日贱，这些年已低至四千钱便能购到一匹上好公马，却也让这些有心建功邀赏的青壮力有不逮。

此刻，聂壹在城中的子钱家放出话来，只需立下字据，立功受赏后，与其均分朝廷赏赐，便可自子钱家贷出钱来，置办马匹军器等物。一时青壮人口报名踊跃，应者数百，尽编入汉军。依照韩安国之令，骑士军背负白羽为记，追随北军行动。

一切安排妥当，马邑已近空城，韩安国将诸将唤来县府前堂，作战前最后的布置安排。

“各位将军今日出城回至各部，整军以待。城周山前马蹄人行等痕迹一定要清理净尽，骁骑将军月落前带人检查周遭境况，务必做到万无一失。那些居于城外，放牧牛羊的百姓，亦要令其尽数撤至山后，只余牲畜在外诱使胡人即可。”

众将得令，分头各自行事。只骁骑将军李广行到大门处，双眉紧蹙，矗立半响，回首对韩安国道：“护军将军，如若将城外百姓尽数撤至山后，似有不妥。”

韩安国道：“有何不妥？”

李广道：“当年赵国名将李牧诱杀匈奴时，也是设伏于城周，让百姓漫山遍野放牧牛羊，匈奴人因此中计。如今让百姓全数回撤，马邑城外空无一人，单于看了定然生疑，只怕就此止步不前。在下以为，百姓不但不可撤回，更要使其一如往日般在城外放牧。”

韩安国不假思索的道：“放牧的百姓也是大汉子民，恶战在即，理当让其回撤避害，否则于心何忍。”

李广道：“如定要撤回百姓……禀护军将军，在下军中有颇多敢死之士，不妨让他们假扮牧民，迷惑匈奴人。”

“牧民百姓中，老少妇人都有，如果用军士假扮，放眼望去个个都是孔武有力的青壮男子，只怕更加引起胡人的猜疑。”

李广还欲再言，韩安国沉下脸来：“骁骑将军，此次猎虎，乃是天子亲自谋划安排，我也是依计行事。这其中要是出了什么差失，你承担得起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颇有点声色俱厉。

李广无奈，只得拱手告辞去了。

六月初，聂壹回至马邑报知行况。韩安国听罢，知单于已然中计，即派人至马邑狱中，将事先囚禁的一名死囚斩首。

次日天明，马邑大门城墙上方突然垂下一个滕框，筐内装有一个人头，蓬乱黑发覆盖面颊，颈血兀自未干，不时点点滴落，将城门前的地面染出一小片殷红。

白登之围后，河南地尽归匈奴，冒顿单于亦率军退出平城，自此，汉匈边境已回至蒙恬北拒匈奴之前，秦国昭襄王时期所有长城一线。为防匈奴大军再度破城入侵，汉朝廷多次加固了自辽东到阴山南麓，再南经上郡直达陇西狄道的长城，但匈奴探子散骑而来，总有乔装、攀援、掘地道等各种办法潜入长城以内，汉军亦不能将其全数拿住。

当下便有尾随聂壹潜入汉境的匈奴探子窥探到城头动静，只道马邑长史首级已被悬于城头，立时偷摸出长城，飞马报之单于。单于本部十万大军早已于阴山北麓集结齐整，闻讯拆帐开拔，向南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