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王

匈奴人自漠西进入汉地必经阴山，阴山东西横亘千里，仅有三条相对易行的南北大通道，平城正北方的通道为东道，此道有路段蜿蜒陡险，地土色白如灰，故而又称白道。匈奴骑兵自阴山北麓始，连夜急行军过了白道，次日正午时分到得武州塞。此段塞墙虽依山而建，但山势起伏较为缓和，是时城墙上目力能及之处无一守军，应是已收受聂壹贿赂财物或是出于骇怕恐惧故意回避隐身他处。匈奴人寻找到塞墙薄弱处，沿墙根挖掘洞凿。不到半日，夯土墙垮塌。军士铲开浮土，颀长城墙现出十余丈宽的凹口，大军长驱直入。

十万渴望战斗的匈奴骑兵分成五路，中速向南行进，首尾相距数十里。塞外更有老弱妇孺驾着大车，驱赶着数十万头牛羊，准备经中道过阴山接应在后。

夜色渐浓，单于下令全军不得下马，彻夜驰行，以最快速度行至马邑城下。军士们得令后，纷纷裹上毡裘，紧抱前鞍，伏于马背安然入睡。马蹄颠簸交错，声震半空，盖住了匈奴战士的鼾声，暗夜平原上，似乎只有群马组成的阵队奔腾向前。

夏日的天空亮得特别早，平旦刚过，匈奴人已在刺目朝阳中逐个醒来，放眼前方，都是覆盖着碧绿草甸的坡谷旷野，间有农田阡陌嵌缀其中，牛羊骏马成群，漫步于斯。显然已近人烟密集的城池。军士们此行每人均携有二至三马，此刻纷纷更换坐骑，让负重奔跑一夜的战马减压释重，而行军速度未有稍减。有熟悉道路的探子报知单于，此地距离马邑只剩不到一百里，照此节奏行进，日间便可抵达。匈奴人想到即将到来的酣畅杀戮与唾手可得的财物美色，尽皆兴奋莫名。

左大且渠雕渠难行于单于后方不远处，此刻正顾盼远眺，神情凝重，与周边意气风发的匈奴勇士截然不同。

不对，牛羊遍野，为何不见牧民的身影？即便牧者懒惰，于荫蔽处休憩不得看见，但过武州塞一路行来，已有半日一夜，沿途竟然未见一人。

雕渠难驱骑追上单于，勒马道：“单于，已近正午，为何一路上只见成群的牲畜，不见一人？此非常态，必然有蹊跷。”

军臣单于听言，不以为然的道：“白日里让牲畜自行逐草而食，晚间再驱赶回栏，这又有何奇怪？”

“单于所言，那是在地广人稀的草原。汉人无论城邑村落，都是亲族聚居一处。雕渠难往来汉地多次，似马邑这种大城周遭，一两百里皆不见一人的状况可是从来就没有过。”

军臣单于勒住缰绳，抬首顾看四周，心下略有迟疑。雕渠难所言似有道理，但军臣继单于之位已有二十余年，汉人温顺迂腐、畏死怕战之印象早已深入骨髓，此刻要说汉廷设有诡计，处心积虑谋划自己，委实难以让人相信。不过，雕渠难是智者，军臣对其疑虑可不敢漠然无视。沉吟半响，军臣还是抬起右手示意全军停步。

右骨都侯一旁进言道：“禀单于，汉地长城百里设有一亭障，亭障由尉史带领军士值守，不妨攻打亭障，捉到汉军俘虏拷问究竟。”

“对了，聂壹曾说，其回去后将贿赂武州塞戍卫守军。”军臣颔首道。“好，即刻传令后部庶长，让其攻打亭障，务必拿住汉军官吏，我要亲自问询。”

传讯军士领命而去。军臣令大军回身向北徐行。次日，传讯军士回报，左大将率部寻找亭障，沿塞骑行时，恰好遇见出亭巡行的武州尉史，当即将其擒住，现已押送尉史前来。

军臣令大军加快速度行进，不多久与左大将部汇合。军士押来尉史，跪于单于马侧。军臣侧目逼视，见是一中等身形，长脸短须的汉子，身上铠甲零落，眼角青紫淤肿，显是被擒前妄作抵抗所致。

“你可识得聂壹？可曾收受了他的财物？”

尉史只摇摇头，却不答话。

军臣单于手拽马鞭，指向南方，继续问道：“前方是否有汉军埋伏？但有知晓的，如实说来，可饶你不死。”

尉史仍是低头不答。雕渠难示意，身边就有军士跳下马来，站在尉史身后，手持短刀刃口向内，横架于其前脖上，作势就要枭首。

尉史大恐，忙不迭的道：“马……马邑周边山谷确实有汉军埋伏。”

“山谷中的汉军共有多少人？”

“车、骑兵加上材官步兵，合共有三十万人。上月就已经驻扎在了马邑周边的山谷沟壑中。”

军臣有点激动，心下虽已知道究竟，仍然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么多人，挤在山谷里，意欲何为？”

尉史微微抬头，额上皱起一堆横纹：“为……为了单于。现在的马邑已是一座空城，只待单于进城，山谷中的汉军就会列阵封锁雷首山与夏屋山之间的谷口，与山后的汉军一起形成合围之势。”

“你一个小小的尉史，为何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是此次行动的大统领，护军将军韩安国前些日遣人前来颁布军令时告知小人的。军令说如见单于大军入塞，不得阻拦，也不得燃起狼烟烽火，只需回避亭障之内，待单于大军过境后，再依平时律令照常出亭巡行，违者斩。”

军臣单于此时此刻的心情，于当年平城郊外发现自己身处死地的刘邦并无二致，都是志在必得的豪情壮志在遭遇突然变故后恍然大悟，继而浑身上下被恐惧之情裹挟。唯一不同处，是当年汉军已进入匈奴埋伏圈，而现在的匈奴大军，距离马邑尚有一百余里，所以，军臣的恐惧只是一瞬，更多的感受，则是死里逃生的幸运与后怕。

“此事本就可疑，我竟然差点上当。”军臣仰首向天。“定是苍天神在相助于我，派来此人告知汉人诡计。放他回去吧。传我号令，速速回军。”

“单于，小人今日泄密，已是死罪，不敢再留居汉地，恳求单于收留。”尉史见军臣并无杀他之心，胆子大了起来。

“既是天神旨意，好，我就封你为武州天王，统领两百帐，随军回漠北。”

黄昏已过，匈奴人仍是未见踪影，埋伏于山谷中的汉军将领们都是坐立不安。直至夜深，终于等到韩安国遣人来传，匈奴已向北而逃，骑兵速速追击，步兵紧随于后，不得有误。

各路步骑倾巢而出，汇合于马邑郊外谷地。李广部有骑兵八万，再加二万北军骑兵，在护军将军韩安国率领下，领前向北疾行。但追至武州塞下，亦未见匈奴一人，塞外大漠草原，更是难有胡人踪迹可寻。韩安国只得下令停步回军。走不多远，忽见一片塬上步骑漫纵，原是王恢带着三万人马侯在道旁。

韩安国就地设帐，唤来王恢问询：“将屯将军为何会在此地，难道不知匈奴人已向北逃窜？”

“禀报护军将军，已得斥候快报，知晓匈奴行踪。”

“那为何不出兵截击？或者攻击匈奴后方辎重？”

“单于入塞后，王恢即沿长城向西行进，意图攻击接应的匈奴辎重后队，再反身截击败军。但行至平城以北时，就听斥候来报，单于的十万大军毫发未伤正自南往北而去。王恢不知单于为何退兵，但如以我部三万人马与之抗衡，必然全军覆没，而单于出塞后，定快速与辎重后队汇合，已无出击之机。于是只能率军停步，于此等候大军汇合，再作打算。”

“将屯将军可知，身为将军，不按事先计划号令行事，已是触犯军法。”

“王恢知道此次已是死罪，但要为大汉保全三万兵马，属下只能如此选择。还望护军将军在陛下面前呈清事实。”

韩安国让幕府详细记录了两人对话，宣布班师回军。

汉军此次劳师动众，最终一无所得。诸将回京诉职后，天子甚怒，责怪王恢本有攻击匈奴后方辎重，截击其退路的机会，却畏战不前，下旨将其下狱，交由廷尉查办。廷尉几番审讯后，以王恢身为将军，临战畏惧不前的罪名，判以斩刑。

王恢在狱中静坐苦思，终觉自己所遭境遇，还是因为在朝中太过特立独行，虽合了天子心思，但违逆了百官的群体意志方向，行事必然就似逆水行舟，即便竭尽全力亦难前进尺寸，随时更有船倾人覆的危险。想通此理，王恢心中豁然开朗，于是使家人贿赂田蚡千金，暗示自己愿加入田党，今后行事不再与丞相意志相悖，以求丞相于天子面前进言相救于己。田蚡收了千金，却不敢亲自去天子身前建言，转而求其姐姐，亦即刘彻的母亲王太后进言相劝。

这日，刘彻进长乐宫向母亲请安，母子相谈甚欢时，王太后漫不经心的道：“听说王恢为了保全三万汉军将士性命而违反军令，以至皇帝要杀他。王恢可是九卿之一啊！而且，据说支持皇帝出击匈奴的百官公卿，就只王恢一人，皇帝如若杀了他，岂不是正合了匈奴单于之意。”

“这些话，是舅舅让母亲来说的吧。请母亲转告丞相，军人之职，便是一心杀敌争胜，余事皆非军人考量。王恢既为将军，当应以身作则，其临敌畏惧不前的行为，看似保全了汉军，小事一桩，实则是丧失军人气节，丢失军人职责的大事。一国之军无有气节，忘记天职，该国便如雄鹰折翼，虎断爪牙，再无于天地间安生立命之本，届时无论军人百姓抑或百官公卿，都只能是为人刀俎的鱼肉。今次不杀王恢，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自汉立国以来，丞相外朝开府，自辟僚属，不但总领百官朝议奏事，甚至可封驳皇帝诏令及谏诤等，可谓权力极大。刘彻亲政伊始，便甚感百官公卿之志。常与丞相趋同，并不与己相向，而王恢实属其中的异端。刘彻原本在给王恢定罪之事上犹豫不决，依照大汉律令，军人亦可出钱赎买死罪，但田蚡借王太后之口说出的话，却让他对王恢的性格与态度有了疑虑，这也最终促成了刘彻将王恢军法从事的决心，只有严格简单的赏罚，才能破解各种诡诈复杂的心机。

“对了，还有一事烦请母亲告知舅舅，今后凡涉及军队的事，丞相都勿要再过问参与为好。”走出太后寝殿时，刘彻又转首对他母亲说道，语气冷峻，与适才谈笑时判若两人。

王恢得知天子所言，知已回天无力，当即在狱中以头撞墙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