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奔袭

月如钩，清辉洒落，将燕山脚下的枯黄草原映照得如同白昼；朔风似刀，割面生寒。卫青独立于一座低矮的土坡之上，凝望着眼前这片苍茫无垠的塞外大地，眉头紧锁。

这是他率军出塞的第十七日，仍是不见匈奴人的身影。日夜兼程的行军，换来的只是日渐枯竭的粮草和将士们眼中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疑虑。

此次出行，所携粮秣仅够一月之用，按原定计划，当前已是回师之时。若再深入，恐有粮尽于途、困死荒原之险。

“难道，就此打道回府？”连日来，这个念头已数次浮现，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神。

进，茫茫草原，敌踪难觅，况且深入匈奴腹地，轻则迷途，重则中伏，全军覆没亦非危言耸听；退，则前功尽弃，空手而归。

他闭目，眼前浮现出长安城中的景象——刘彻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朝堂上百官或敬或疑、或妒或嘲的目光。

这是卫青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从前，他无从选择。无论是在平阳侯府为奴，还是在生父郑季家中受辱，命运皆由他人摆布。而今，命运终于将选择权交到了他手中。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能以手中之剑，主宰自己的前程。

卫青仰首望天，星河璀璨，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任由刺骨的凉意直透肺腑。

就在此时，“咔嚓”一声，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谁？”

“回将军，是我，仆多。”一个壮实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正是出塞前卫青亲自招纳的匈奴降人仆多。

“你为何在此？”

“将军独自一人离营，良久未归，小人职责所在，特来护卫。”

卫青眼神微动：“正好，我有事问你。”

“”将军请说。”

卫青续道：“匈奴为行国，居无定所，但部族众多，总应有聚众议事、祭天会盟等固定所在，你可知晓？”

仆多想了想，沉吟的道：“祭天之所在？对了，冬去春来，正是转场时节，匈奴各部贵胄必汇聚龙城祭天，祈福来年。”

“龙城？什么地方？”卫青追问。

“不知具体所在。祭天之仪，唯有各部贵胄才能参与，但据小人所闻，应在饶乐河上游水草丰美之处，属左贤王部辖地。应该就在此去往北不远处。”

卫青眼神一凛，当即拉起仆多的手，疾步奔回中军大帐。帐内舆图高悬。

“快，指出龙城具体方位！”

仆多犹豫半天，终于伸出食指指在图上东北方位，此处绘有一段东西横向的河流，南侧标记着一处面积不大的沙漠。

“此处离我们并不太远，你可确定？”

仆多重重点头：“小人虽未去过龙城，但此处是匈奴左地夏季牧场……应该不会相隔太远。不过，禀将军，左贤王部拥兵五万以上，而我军仅万骑……”

“我军仅万骑。但装备齐整，将士杀敌立功之心甚切，又在暗处；匈奴王虽五万骑，但无有防备。以奇兵突袭之，胜算极大。”

见仆多还欲说话，卫青抬手打断，决然下令：“传我号令，召集部曲以上将领即刻来中军大帐议事！”

月上中天，又隐入层云，天地漆黑如墨，唯汉军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数十名将领席地而坐，连日行军的疲惫与寻敌未果的迷茫，写在每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上，帐内气氛压抑而沉重。

卫青端坐帅案之前，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沉默片刻，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方才开口：“帐中诸将，皆羽林精锐，此次出塞，都应心怀杀敌建功之志。今日，我欲行一险着，故召诸君共议。”

见众人面露疑惑，卫青话锋一转：“我军自上谷出塞，逾燕山，深入漠北，已十七日。然匈奴踪影未见！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已经对找到敌人交战不抱希望。甚至有人劝过我，言说粮草将尽，不如回师。”

顿了一顿，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冷峻的讥诮：“不错，粮秣清点，已不足半月之用。若即刻回撤，十余日可抵上谷，不日便可归长安。

“但，回到长安城里，让那些公卿大臣们等着看我们笑话吗？！”

他目光如刀，扫视全场，“我，卫青，在那些人的口中，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奴仆，是靠着受陛下恩宠的姐姐才得以坐在这里的幸进之徒！而你们——”他的手指划过帐下众将，声音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引以为傲的羽林锐士，在那些人的眼里，也不过是陛下身边摆样子的仪仗，是只会穿着漂亮盔甲，供人观赏，却上不得真正战场的木人草桩！”

此言如沸油泼水，帐内瞬间哗然。众将脸上皆有不服与屈辱之色。

“陛下设羽林，不是为摆设，更不是为游猎观瞻！”卫青声如雷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告诉那些傲慢的匈奴人，汉家的土地，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牧场！更是为了告诉长安城里那些大臣，我们这些他们眼中的‘幸臣’和‘仪仗”，能用手中的刀剑，为大汉劈开前所未有的荣耀！我们要用战功，堵上所有人的嘴！”

校尉赵不虞大声道：“车骑将军，末将不愿空手而归，愿继续前行，万死不辞！”

卫青点点头，续道：“北行数百里，便是匈奴祭天圣地——龙城！此刻正值五月，各部贵胄应正齐聚此地。若我军精骑突袭，可一战而毁其祖庭！若能擒获单于，此功，乃大汉开国以来未有之伟业！”

帐下一阵骚动，车骑将军口中描绘的图景对军人来说，有着极强诱惑力，直教人血脉膨胀。

一旁的幕府军正皱眉道：“将军，昼夜奔袭，士卒疲惫，倘若地点有误或突袭之势不成，则粮断无援，后果不堪设想……”

“不错！大汉立国以来，从未行过如此冒险之举。”卫青语气平缓，扫视众将，“但，此战并非蛮攻，乃是智取。匈奴常以突袭侵扰汉地，从不担心粮断无援，为何？无粮，可取食于敌，如真战事不利，一无所获，回军路上饮马血亦可度十日有余。因此，其来去有持无恐。

“如此，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可大增胜算。卫青愿与诸君共搏此天机，雪百年之耻，扬我大汉军威！”

帐内一片寂静，军正也不再说话。

卫青站起身来，手指舆图上那一点孤城：“战机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若畏首畏尾，只知按部就班，何谈誓灭胡虏？”他抽出佩剑，猛然**案中，一字一句道：“按陛下诏谕：此战若胜，首功者封侯，食邑三百户；凡参战获虏首者，按功绩赐金无算，子孙免徭役三世！若战死，朝廷养其家小终身，姓名刻入麒麟阁，世代受香火供奉！”

“末将愿随将军，万死不辞！”众将齐声道，声震营帐。先前所有的迷茫、疲惫、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战意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卫青站起身来，声音不大，却如金石掷地：“好！兵贵神速。传令全军，将运载辎重的武钢车尽藏山谷之中，一人双马，携带五日干粮，即刻启程，全速向龙城进发！”

凌晨，天光微亮，一万铁骑踏着薄冰，悄然出发。马蹄裹布，行如幽灵，无声无息。

首日行于草原，正午，烈日如火，穿过了一片枯死的胡杨林。午后渐入沙地，流沙蒸腾热气，萦绕稀疏草木间。夜宿野狐河畔，河水结冰，月光冷冽。卫青下令全军不得生火，将士仅以马鞍捂热的干粮果腹。饭后席地而卧，人不卸甲，马不离鞍。

次日，穿越一片无名荒漠。忽有风沙骤起，天地昏黄，砂砾如矢，抽打面颊。人所能见不足百步，队伍几近迷失。

“将军，风沙太大，是否暂缓行军？”

卫青抹去面上沙尘，音声穿透风墙：“万不可停！风沙正可掩护我军行踪！传令下去，纵队前后以绳索相连，继续前行！”

是夜，大军终于过了沙地，行至草海边缘。星辰为引，铁骑在黑暗中穿行，将士只在马背休憩。裹布的马蹄踏过草土，发出沉甸甸的闷响。

第三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别处不同的气味。不仅有牧草的清香和牲畜的膻味，更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仿佛陈年油脂与香料混合燃烧后留下的异样气息。卫青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目的地近了。

夜半，大军就地休憩，作冲刺前最后的修整。

日出时分。一个浑身是伤的斥候跌跌撞撞地冲进营地，他的左臂被箭射穿，鲜血浸透了战袍，却依旧兴奋地喊道：“禀报车骑大将军！探到了！”

“可有泄露行踪。”卫青问道。

“没有，适才发现匈奴探马，已被我与袍泽射杀。”

卫青点头，示意其继续往下说。

“龙城就在前方十里，守军不足三千，毡帐皆聚于祭坛附近，牛羊遍野，防备松懈！东有黑山连绵，西有成片胡杨林，地势皆可伏兵！”

忽然，帐外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卫青出帐看时，原是远方汉军哨岗发现匈奴探子，众人策马追击。

不一时，斥候飞马回报，适才发现两名匈奴探子，一人就地伏诛，另一人脱逃。

显然，斥候并没有将发现他们踪迹的匈奴人彻底解决，以致有匈奴探子尾随而至，汉军行迹已露。

不能再等了。

“传我将令！”卫青的声音裹着寒气，穿透嘈杂的风声，“全军分作三路，窦如意率部出左路，沿黑山绕至大营东侧，待我军中路冲锋时，即刻断其退路；荀彘率部走右路，潜伏于西坡胡杨林中，见匈奴军乱，便率军直捣主营！”

窦如意与荀彘二人齐声应诺。稍时，马蹄扬起的沙尘就遮蔽了视线，两队骑兵如两股铁流，迅速隐入前方山丘阴影。

卫青催马驰前，面对剩余将士下令：

“冲击阵型列队！”

前军校尉赵不虞高声喊道：“单手持弩，弩箭上弦！”

前军一千六百名弓弩手，听令迅速摘下背上手臂弩，另手从箭囊里抽出铁簇弩箭，熟练地卡在弩槽中。

中军三千余名刀手由校尉张次公与郝贤率领，此刻同时拔出腰间环首刀，刀刃泛起一片雪亮银光。他们将绑缚在刀柄圆环上的牛皮绳索紧紧缠在小臂上，绑扎结实——这是卫青想出的法子，激战中环首刀即使脱手，也不会掉落余地。

最后是校尉公孙戎奴率领的长戟兵，皆一手握缰，一手持戟。丈二长的铁戟一排排直指天空，戟尖的月牙刃在风中微微颤动。

卫青深吸一口气，低喝一声：“全军听令，袭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