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作家和女学生

即使不生活这个西风日渐的城市，罗培缨的继父母亲也算是开明的人士。他们没有遵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而是鼓励罗培缨念书，并且要念好书。二十三岁的时候，她以优异的成绩从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毕业。《字林西报》的总编慧眼识英才，立刻将这位才女纳入了麾下。十多年来，罗培缨一直不曾离开这座城市，继父母亲把她当作手心里的宝贝。他们对她的爱是无私的，只是那么默默的给予。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尽管罗培缨一直怀念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并没有排斥自己的继父。很多时候罗培缨觉得他们是全天下最可敬，也是最可怜的父母，只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女儿。十岁之后就忘记了什么是明亮，如何哭泣，怎样撒娇的女儿。她是那么的独立，倔强，一心朝着自己的方向行走。青春期那种不曾顾及别人的感受，一心只想做内心真正自我的一个女孩。

当然，这些细节都是这个叫寒石的男子不知道的。寒石只是这个男子的笔名，用来发表文字的名字，而他真正的名字似乎是个谜语，他从不提及，也很少有人知道，至少罗培缨就不知道。寒石看到的是一个独特而坚毅的女孩。他关注着这个女孩蜕变的点点滴滴，他欣赏以及喜爱她。

寒石是在一个文学沙龙里遇见罗培缨的。那是罗培缨刚刚发表第一个短篇的时候。那时她只是默默的写，然后看着它们或出现、或消失，或被人嗤之以鼻。她似乎要的只是一种不停的写的状态，丝毫不在乎结果。写就是目的，尽管很多石沉大海，仿佛与她无关。

寒石是那个文学沙龙的主角。罗培缨的文字引起他的关注，他看，他读，感悟着，终于无法沉默。

他单独约她，对她说：耕耘与收获之间，有遗憾吗？

罗培缨微笑，她的文字是属于自己的。不是必须用来交换的。

那一年寒石二十七岁，曾是刚解散的左翼作家联盟的干将之一。而罗培缨只有十九岁，正在圣玛利亚女校完成最后一个学期的学业。十九岁的罗培缨写出如此的文字起初让寒石觉得惊愕，之后却也释然。虽然，女孩的文字细看仍觉得稚嫩，但还是同市民中流行的鸳鸯蝴蝶派有所区别。这个女孩对人生，对社会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和看法。他开始观察她，便也开始坚信她的特别，那份独一无二。

进入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后的第一个周末，他们第二次见了面。就是在这座教堂的前边，之后那一直是他们约见的地方。

罗培缨从不想弄明白自己为何钟爱那个地方，其实有时候她只是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而已。或许她只是希望每次走过教堂的时候，心灵会受到一次洗礼。爱和感恩的洗礼。她只是不停的走过，却从来不肯迈步进去。

寒石一直觉得罗培缨是个过于瘦弱。以至于苍白的不见血色。头发及肩，软软的散开。一身蓝白学生裙装或阴丹士林的旗袍，背很大的背包，似乎可以把她压垮。眼神明亮。说话时而隐约，时而直接。一直有着自己的思想，不肯为别人改变，性格的坚强与独立，让寒石觉得对她的改造过于艰难。因此，寒石一直是怜惜而且疼爱着的，并利用一切机会，从文学的角度，潜移默化的熏陶着这个女孩，如何去看待社会，看待人群阶层，以至到随着时局的变化，让她在民族危亡之时警醒。四年了，寒石看着她一点点的成长，而自己在那些成长中小心翼翼的扶持着。

寒石对她的好，罗培缨其实心里一直知道。更多的时候她是默默的接受，内心很温暖却也愧疚。她想起了远在北平的生父。十多年来，他们相见无多，却一直牵挂不舍。她知道她是他心里的一块肉，无奈的割舍是他下半生无法治愈的痛。可是孩提时代的她却无法自己选择，远离了自己的父亲。在每次重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两鬓已经开始苍苍的他，都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自己的感情。微笑还是哭泣。她不知道。这些感情的沉重，压的她无法呼吸。所以，她本能的一直选择逃避。

罗培缨记得小时候扭伤脚踝，父亲背她去诊所，大夫说她的脚一个月不可以碰到地面。父亲每天都会在路上买根油条，北方叫做果子。让她在自己的背上欢快的咀嚼着，一直把她背进课堂里。她记得父亲的肩膀很宽，温暖而安全。她贪婪的接受着，甚至在脚伤痊愈后，自己可以走进课堂的时候，仍然不愿意从父亲的背上下来。从那以后，罗培缨只要一想起父亲，脚踝便会习惯性的疼痛。远离生父后，罗培缨学会了忍痛。她记得第一次走进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大门的时候，继父母亲都在她身后送她。她却因为止不住的兴奋，进校门的刹那又一次不小心扭伤脚踝，摔倒在地上。可是她很快爬起来，笑着说没事。其实疼痛几乎要让她无法行走。那天晚上，罗培缨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疼痛感压抑的她蜷缩得像一个椭圆，但始终没有落泪。生活的历练，让这个倔强的女孩愈发坚强。而跟随寒石开始了她人生中，更为神秘，也更为光荣的另一种职业后，她已经成长为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