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与父亲

那时候，日本人还没有打进来。虽然，空气中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味，但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们还是那么安逸、紧张、市侩的生活着。他住在她家对面的弄堂里，从胸口别的校徽，她知道，他是大同公学的学生。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在街口不期而遇。偶尔，也会在回家的路上，同时出现在一辆有轨电车上，然后，一前一后，走着一小段儿相同的路，再各回各家。认识的那几年，他们没有说过话，只是因为碰见的次数多了，相视便会一笑而已。他是个热爱运动的男孩子，经常可以看见他跑步，或者三五成群的同学相拥去打最时髦的运动，篮球。有那么一次，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罗培缨闻到了汗水和阳光混合的味道。一下子，罗培缨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那时候，罗培缨一直猜测这个叫张炜的“邻居”是怎么看待她的？是一个内向的女孩？文静的女孩？柔弱女孩？还也许，只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那时罗培缨只是看着他，默默的。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内心。很多次，罗培缨想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直接表白，说喜欢他。可每次的答案，又都被自己的性格所压制。一直到日本人进来了，有一天，张炜的照片被贴在里弄街边的红砖墙上，那是处决抗日分子的告示。罗培缨惊愕了，她实在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阳光男孩，那挂在嘴边永远的笑，却是告示上深夜去炸日本军车的抗日铁血队成员。一刹那，她眩晕了，她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走回的家。打开自己的书桌，拿出了自己的日记本。那是一个有着兰花封面的仿古笺的本子，因为吸收了太多的墨水，比原来要厚了很多。当然，其中很多页都有他。在那个晚上，罗培缨独自来到弄堂口，用路边碎红砖块画了一个圈，冲西的方向留了个口，那个本子便在这个圈里灰飞烟尽。罗培缨没有哭，她只是看着火焰，喃喃自语道：也许，在天堂，你会看见我的字。

罗培缨的初恋，实在是暗恋，就这样以近乎悲壮的方式，悄悄的结束了。永远的，不会再见。现在的罗培缨回想到这些，心依然会痛，却也这样暗自道着：这很好，有些事或许就应该是这样的，留下惆怅和苦痛。却让记忆在某些时候丰满起来。

这便是罗培缨在认识、依赖寒石之前，二十三年唯一喜欢过的男生，那个叫做张炜的男生。有时候，罗培缨还会怔怔的站在弄堂口，长久的看。对面就是他的家，有时候，她分明看见，那青春的躯体走出了弄堂，冲她一笑，阳光分外灿烂。可一揉眼，她依旧孤独的站立着。

年少的往事，破碎的片段。遥远却是明亮的。有一点罗培缨是确认的，她想念他。而他的离去，或许也是她投身民族救亡运动的主要动力之一。

张炜去了后的一礼拜，正是三月，这个城市的早春。阳光琐碎，并不温暖。罗培缨看见了自己的生父。

罗培缨无法描述收到父亲的信时，自己是怎样的一种欣喜，一种兴奋，又是一种不安。有时候她觉得她的固执和坚强，完全得益于父亲的遗传，以及幼儿时期对自己潜移默化的教育。手写信，字迹一如既往的刚硬，不漂亮，但很整齐。信里最后说，3月3日，1点，我会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你。你应该会认得出我。一直等你。

罗培缨长久的看着这封信，然后就笑起来。那是她熟悉的父亲，倔强。制定目的，完成，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手段强硬而不容许拒绝。

她见到了他，在校门外广场的石凳上。父亲说的不错，她可以一眼就认出他。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罗培缨刚刚进入圣玛利亚女校。父亲穿着黑色的西装。头发已然一丝不苟，眼圈有些发黑，放射出的却是明亮和坚定。一切就像他的职业所要表述的那样，他是一名自由律师。他看着她走过来，直视她，然后说：“培培，又瘦了，还是那么偏食？说这些的时候，罗培缨注意到他的手指上夹一支香烟，老刀牌。烟火明明灭灭。

罗培缨笑了，“培培”的昵称，连妈妈都不叫了，只有父亲还这么称呼，让罗培缨一下子温暖而松弛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只有在这个老男人面前，可以彻底的放松自己，情不自禁的大笑，不可抑止。父亲是那么不苟言笑，她和他之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的拷贝。

他们在早春的校园里一直走，空气中的阴冷并没有让二人感觉难受，可是因为与父亲见面的欢愉，罗培缨已经感觉不到。父亲开始问她的一切，更不时的问她对时局的看法。父亲说：“培培，我是找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还是一个中国人。”罗培缨只知道点头，却有些茫然，些许吃惊，不知道要说什么。父亲接着说：“培培，你要走出来，你的世界太封闭，会令人窒息。”罗培缨再次的点头，“把你的文字更贴近时下，发表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知道中国还有希望。袖儿，有时候你要适当的放开自己，不要再想象你的伤口是唯一的，而去用它去想象整个世界。这个年代，对于你们年轻人，所赋予的使命，远远超出了你们的自我。”罗培缨停下来看着他。他们长久的对视，然后罗培缨点头说，好。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在他的烟雾中，罗培缨觉得自己要不自禁的顺从。

长谈到傍晚，父亲便离开了。再以后，罗培缨的文字开始陆续在一些报刊上发表。其犀利激荡，甚至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和日本人的干涉。所幸的是，她是在租界完成这一切的。孤岛时期的远东大都市，在这点上，至少还保障了一个爱国文学青年的自由。

寒石好像并不诧异罗培缨的突然改变，从罗培缨的交谈中，他知道有过张炜这个城市英雄，也知道了她的生父来临。一直是那么倔强、坚持己见的她，如此就有了改变，寒石颇有感怀，这个世界也许是需要一物克一物的吧。也是一种幸福，是解脱。

罗培缨看到自己文字以更加真实的感觉呈现，使命感的成就心理是那么美好。罗培缨把它们剪下来，放进很大的信封里，地址是那座海边的小城。她想，那些文字里夹杂着自己的成长，父亲应该乐于看到。她似乎又看到自己趴在父亲的背上。他回头看她，眼里是满满的怜惜的笑。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