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他全看见了

无论酸枣说什么，扣儿都不吭气，只把头深深地埋在酸枣怀里，双手揪住头发，紧咬嘴唇，咬得嘴角都渗出血沫儿了，痴愣愣地瞪着眼，眼里满是血丝，面目扭曲狰狞。

酸枣看看自己，觉得难堪，上身一件贴身的白褂子，前襟上打着巴掌大一块黑布补丁，下身一个大布裤衩，还是莲花他爹在家时穿过的。就这身行头回去，还不把老槐树下坐着的人笑喷了啊？笑就笑吧，顾不上那么多了，总不能让扣儿光着身子回村吧？唾沫星子会把闺女给淹死的。

万一那畜牲再返回来就麻烦了，不敢再耽搁，酸枣蹲下身子，背起扣儿，迈开大步往回走。

扣儿趴在酸枣背上，软塌塌的，像一团面，不声不响。

酸枣说：“扣儿，你身上要是疼，就哭出来，嫂子不笑话你，不过你得记住了，再不敢一个人往这深山老林里跑了，爬高上低的，万一跌出个好歹，你爹你妈可靠谁去？”

扣儿的眼泪终于被酸枣给勾出来了。脖子上像小河水流淌，热乎乎的，酸枣才算放心点儿了。得让扣儿哭出来。哭出来就好点了，事儿郁在心里，轻者，能郁出病来，重者，能把人郁疯郁傻。

背着扣儿走了百十来步，酸枣累得心慌气短，停下想歇口气，看见拴柱从小路上急惶惶地迎了过来。

拴柱跑到跟前，不待酸枣解释，二话没说，抱起扣儿就往回跑。扣儿在拴柱身上又踢又打。她恨拴柱，要不是因为他，她不会一个人跑到后山喂狼，同时又羞愧难当，脏了身子，这辈子是没有脸再嫁给柱子哥了。任凭扣儿踢打，拴柱只是黑着脸不吭气，把扣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柱子，你看糟心不？石头爷爷说后山有狼，总以为他老人家是吓唬人的，没想到还真有狼。扣儿被狼撵得从坡上滚到崖下，跌得浑身是伤，衣裳也扯得没个囫囵样了。我是背不动了，还好你来了，快背着送回去吧。”

酸枣边走边紧着解释。拴柱不搭腔，抱着扣儿低头往前走，突然惨叫一声，差点把扣儿扔到地上。酸枣紧走两步跟过去，只见扣儿闭着眼，满脸是泪，狠狠地咬住了拴柱的胳膊，疼得拴柱咧歪了嘴。

酸枣以为扣儿被吓懵了，摸着扣儿的脸紧着安慰她：“扣儿哟，跌糊涂了吧？是柱子，你睁开眼看看，是柱子，快松开，柱子跑得快，让他送你回家去，听话啊？”

趁拴柱愣神的工夫，扣儿从他怀里挣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走两步就软软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酸枣猛然醒悟，猜出扣儿的心思，含着泪对拴柱说：“再走几步就都是下坡路，我能背得动她，柱子，要不你先回吧？”

拴柱这才看见酸枣几乎是裸着的，他把自己身上的衣裤脱下来，递给酸枣，然后迈开大步跑进了林子里。酸枣穿上拴柱的衣裳，背起扣儿往回走，走到快下坡的时候，突然听见林子里传出几声狼一样的嗥叫，恍惚像拴柱的声音，但顾不上细听，只想着快点把扣儿送回家去。

看着酸枣背着扣儿踉踉跄跄地走远，拴柱双膝跪地，先是抱着头“呜呜”地哭，然后又挥掌朝自己脸上“噼哩啪啦”地扇耳光。

扣儿被人糟塌，他全看见了。

在前山找不见扣儿，他就往后山跑。从小在山上采药放牛放羊，山上的沟沟岔岔他都清楚，知道后山有艾。抄近路疯跑，一路上藤缠蔓绊，累得气喘吁吁，上到后山顶，想喘口气再找扣儿。

扣儿躺在半山腰的艾丛里，鲜亮的红褂子耀眼眩目，像秋天院墙上盛开的红月季，惹人眼热，又像石头爷爷羊圈里的奶羊羔子，柔柔软软，让人心疼。鬼使神差，拴柱抑制住了想冲下山坡把扣儿抱在怀里的冲动，爬上一棵老松树，坐到树杈上，摘了几颗去年没有落果的松桃，往扣儿身上扔。他想逗逗扣儿。

距离有点远，轻飘飘的旧松桃没有份量，根本扔不到扣儿身上。拴柱不甘心，又去摘今年新结的松桃，等他重新在树杈上坐好时，发现扣儿身边多了个人。

那人身上穿着黄布衣裳。拴柱心里一紧：“日本人？对，没错，就是日本人！日本人都有枪，听长锁说，他们的枪上还有刺刀，杀起人来特别恶，用刺刀把人活活挑死。他有枪吗？地上好像放着一把枪，枪上好像有刺刀，在日头下发着明晃晃的光，刺眼。”

拴柱犹豫了，害怕了，窝在树上一动也不敢动，惟恐发出声响惊动了日本人。他心存侥幸——日本人只是路过，不会把扣儿咋样的，再等等看？

眼看日本人把扣儿扑倒，扒了扣儿的衣裳，像狼一样在扣儿身上撕咬，听见扣儿撕心裂肺地惨叫，听见扣儿喊柱子哥。拴柱血往头上涌，想跳下树去救扣儿，但不知道咋回事，手发软，腿打颤，动弹不得。他怕日本人的刺刀。万一被日本人杀了，爹妈咋办？家里就他一根独苗啊！被一刀捅死了还痛快点儿，万一死不了，像货郞王凤池那样，被日本人砍断胳膊，砍折腿，抠瞎眼，那不更是活受罪吗？说不定日本人的大部队就藏在后山，现在下去不是自投虎口吗？此刻，拴柱恨不得自己聋了，瞎了，听不到扣儿的呼救声，看不到扣儿被**的惨状，恨不得不认识扣儿，那样他就可以逃走，可以逃得心安一些。

拴柱原先没有看见酸枣，等酸枣砍伤日本人后，他赶紧从树上下来，也朝日本人劈了一镰刀。怕酸枣和扣儿知道他见死不救，等酸枣把扣儿背走，他绕了个大弯，故意装出刚从前山上来迎头碰上的样子。

酸枣背着比她高比她重的扣儿本来就很吃力，还得想法避开山上采艾的人，专挑小道往回走，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儿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