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马庄地处黄河故道西侧，自从清咸丰五年，黄河铜瓦厢段缺口改道之后，原河道里就再也不来水了。连绵数百里的老黄河大堤就成了通衢大道。黄河滩上，到处是穷苦人开垦的粮地菜地。堤上大道两旁，那高高的杨槐树，是振奇等一班小哥们上树掏鸟蛋、下树抓“泥猴”的常玩耍之地。

所谓“泥猴”，其实就是蝉的幼虫。蝉在未长双翅之前，常钻入树洞或树根部浮土之中。每当振奇和小伙伴们用手去掏树洞，或扒开浮土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只会迟缓地爬上几步，可为时已晚。逮起一只“泥猴”从腹部向上看，嘿！还真像只紧缩四肢、面目滑稽可笑的小泥猴呢！

振奇是这群半大小子们当然的头领。只要他一声号令，哥儿们决没一个是孬种。再高的树洞，振奇也会首当其冲地爬上去掏摸个遍。

为了抓住一只“泥猴”，他们不惜将柿子树、梨树等根部都掏挖得似太湖石般通透。一旦被主人发现，立马会招来一阵怒斥。每当此时，振奇和他一班小伙伴们，一边做着鬼脸，一边撒腿就跑。

跑至黄河大堤下，振奇命令手下分头去捡来一些干枝枯叶，点上一堆篝火，再捧出刚逮到的“泥猴”，用细铁丝串将起来架在火堆上悠悠地烤。没多会儿，诱人的香味就随风飘了起来。还没等熟透，咽着口水的小伙伴们就你抢我夺，将一只只“泥猴”塞进嘴里。

对孙子的顽皮，马举人常常是一笑了之。凡是损坏了别人家东西的，他都一一照价赔偿。可就是有一条，老举人决不允许孙子仗势欺人。否则，一顿狠揍是在劫难逃的。在马举人看来；习武之人，当以武德为宗，决不能以强欺弱、以大欺小，假如这样，那就背离了马家的家规祖训啦！

想当年上济南府比武那会，与他争夺武举人功名的那小子下三滥，眼瞅着自己快没胜算了，竟使出暗器伤人。在接住那小子发来飞镖的瞬间，马举人本可以将其一掌废掉。但最后，他还是手下留情，只将那小子的一条胳膊搞脱臼了事。

在场的行家里手一眼看破，事后陪着那小子专程到郓城小马庄来登门谢罪。马举人设宴招待了客人，所送礼品尽数退回。临了，送上一句话；“心意俺领了，东西你拿回。只是望你切记；习武之人，以德服人乃最高境界。常言说得好：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泱泱中华大地，到那，那都是卧虎藏龙之地哪！若要是都以武服人，那得打到那年那月才是个头啊？”一席话说得来者面红耳赤，连连称是。

如今民国了，北京城里当家的主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民国，民国，最终仍旧不是民众当家做主的国。一切依然是换汤不换药，只是把年号名称换一下，把早先的皇帝老儿换成了现在的大**而已。老百姓依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靠洒汗珠子换点粮食糊口罢了。军阀们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打来打去，还不是老百姓遭殃？

忧国忧民的马举人整天窝在家里唉声叹气，也只是杞人忧天，于事无补。渐渐地，老爷子身子骨就似秋后的瓜秧，日渐枯萎下来。

“爷爷，您再喝点嘛！”此时，马振奇正乖巧地坐在床前，喂着爷爷喝鸡汤。“如乖，爷爷不喝了，你把它喝了吧！”马举人背靠在床头，一只手**孙子的脑袋，亲切地叫着振奇的**名说。

“不！爷爷，还是您把它喝了吧！”“好孩子，爷爷真的喝不下了。来，听话，你喝了它！”“哦！”振奇听话，“咕咚！咕咚！”把碗里的鸡汤全喝了。

“爷爷，这下行了吧？”“行！来，如，爷爷问你，将来长大了，你想干啥？”“和爷爷一样，上济南府比武，当武举人！”振奇向来把爷爷当作自己的偶像，指望着有一天也像爷爷一样，拿个武举功名回来。

“傻孩子，大清国都完了，再也没有武举人和武状元什么的啦！”老人惋惜地对孙子说道。本来，按孙子的功底，将来得个武举人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小子的悟性极高，加之又有着一股子狠劲，肯吃苦，是块好料。可眼下，大清朝都亡了，民国又搞得四分五裂，内战不停，孩子的前程也是一片渺茫啊！这是老人最为伤心之事。自己是行将就木之人，不图别的，就盼着儿孙们争气，能奔个好前程。长孙振奇很有能耐，可眼下兵荒马乱的，有好苗却遇不上好土地呀！

马举人共生有两儿三女。长子马有德，即振奇之父，乃是个游手好闲之人。他怕苦怕累，虽习了几年武，也只是花拳绣腿，不堪一击。好好的一个人，却迷上了赌博和大烟。偌大的马家大院，就败在他的手里。前不久，马举人差点把他赶出家门。就为这，老爷子的身子骨更如雪上加霜，一蹶不振了。

按惯例，老举人年事渐高，家族门脸该由长子马有德支撑。可他倒好，整天吃饱喝足了，就上郓城西关戏班子厮混去。更让人气愤的是：前不久，他看上了一个唱柳琴的小丫头，居然恬不知耻地缠着老爷子要娶其做小。

对此，马举人当即就拒绝了他。在老人看来，马家决不能干出这等下三滥之事。况且老大媳妇是个十分贤惠孝顺之人，马家大院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称道她的。

年轻时，老大媳妇贾爱莲，那也是数得上的大美人。马有德与其邂逅，还真得感谢水堡集上的那一次庙会呢！

农历的六月十九，乃观世音菩萨成道之日。每逢这一天，距小马庄十八里地的水堡集观音寺都要举办隆重庙会。

庙会这天，老大马有德吩咐下人套上一挂马车，带着弟弟妹妹一行数人，向水堡集驶去。

水堡集，乃鲁西南首镇，地处山东、河南交界处。该镇店铺林立、交通便利，啥洋货、稀罕玩意，在这里都能见到。

马有德带着大家一进集上就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了。那耍猴的、拉洋片的，吸引着大妹马香苓、二弟马有才和二妹马香蕙、三妹马香茹等久久驻足不前。卖烧鸡驴打滚的，卖馅饼糖葫芦的，等等美食使得整条街都香气四溢。

老大马有德今年正好十八岁，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上回也曾有人上马家大院来说过媒，老大一听说是本庄李掌柜家的姑娘，就连连摇头。那姑娘，长得要模样没模样，要身条没身条，他才看不上呢！

好在马举人是个非常开明之人。儿子不愿意，他也不强迫。将来过日子的还是小俩口，过多包办，万一成了家，夫妻不和，岂不要埋怨父母？于是，老举人发下话来：家里两个小子娶媳妇可以自己挑选，仨闺女出嫁，都得由父母做主。尽管如此，对一劣俗，马举人还是网开一面的。根据民间的传统，女孩子自幼就得缠脚，这是一项既痛苦又害人的恶习。每天都要忍着痛苦，用长长的裹脚布将足趾像裹粽子一样裹紧不说，即使缠成了所谓的“三寸金莲”，对女子的行动也造成了极大的不便。习武者腾跃翻滚，还是一双自然大脚来得自如。至于闺女将来嫁人，马举人非常坦然：谁看不上大脚就别上俺马家的门。

与弟妹兴趣大不相同的马有德来到庙会，两只眼睛就一刻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漂亮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