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神秘的院落

是刘婶和刘坤子陪我去昝老先生那里把脉的。

我一走进那个小院子就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树影铺了一地，人走在上面，感觉像走在绣花地毯上。

小院里养着一条黄色的土狗，见有人来，起身叫了两声，却没有扑上来，一边叫一边回头张望；叫声并无敌意，更像是向主人通报。

俗话说，人善狗也善，看这狗的样子，就知道，主家是个好脾气的人。

随着一声咳嗽，黄犬立刻住声，兴高采烈地扭着身子跳了两下，然后站定，摇着尾巴，注视着主人的身影。

昝老先生迎着我们打招呼，我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明白为什么看他眼熟，原来他的眉目间有周校长的某些特征。

一照面，特别像；仔细端详，却是各自不同。

周校长眉宇间多了些匆忙和焦虑。这个昝老先生完全是一副人间万事慢慢来的淡定。

他身材瘦长，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一身白色的棉布服装肥瘦适当，脚上穿着一双舒适的黑色布鞋。

他说话也是慢悠悠，不起高声，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把我们让到屋里，在一条紫檀色的木桌前坐下来。

我特意摸了一下，椅子是仿古的太师椅。

刘婶说明了来意，趁着昝老先生给我把脉，我抬头看了一下屋里的摆设。

屋里有两多，书多，核桃多。

迎面一副对联挂在最显眼处，上面写着：只求世上人无病 不怕架上药生尘。

一面墙上通壁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我文化程度不高，看不出都是什么书籍，但有些书看得很清楚，是医书。

从书架的边角开始，木桌上，窗台上，还有一条长长的特制的桌子上（后来我知道那叫长几），上面也摆着各种核桃和桃核。

这些核桃和桃核，多而不乱，仔细看，原来都摆成各种造型。再仔细看，核桃分两种，有些雕刻了图案，有些还上了色，雕刻成各种各样的花纹图案。

一个核桃雕刻成弥勒佛，栩栩如生，张着大嘴，哈哈哈的笑声仿佛仔细听就能听见。

有些还没雕刻，还是光裸而纹清晰的核桃，被放在一个敞开的特制木匣里。

昝老先生的声音像一缕云彩那么光滑而轻盈。

我正看着满屋的书和核桃发呆，他一说话，马上把我的注意力牵了回来。

“张开嘴。”

我把嘴张到最大。

他面容平和地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行了。”

他回头对刘婶说：“胎心很好，胎位也正，唯独你的干女儿需要调理。”

刘婶赶忙问：“需要让她吃什么？”

昝老先生说：“不需要吃什么，让她平时注意平心静气，少动怒。”

他又端详了我一眼，补上一句：“这个年轻人胸中装满郁气，肝火旺，需要慢慢调理。生了孩子后，最好再来，我给她开几副中药，调理一段时间。”

昝老先生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大致能听明白，我身体是有问题的。

昝老先生转移了话题，面向刘坤子，从刘坤子手里接过他从家里拿来的核雕，仔细端详。

看了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用力还有些拙；雕刻要气韵，层次要分明，光滑要和顺，棱角要出清。有些要领，你自己慢慢体会，不能急。”

刘坤子立刻涨红了脸，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昝叔，我知道了。”

我知道，刘坤子这么说，实际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这时候，不仅仅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这时候你递给他一把刀子，没准他就往手上戳，而不是刻在核桃上。

从昝老先生的绿色小院子走出来，我们又去了刘坤子家承包的果园。花生，地瓜，装满了口袋，刘坤子的小推车满载而归；我的胃里也是满载而归。

我的耳朵里也是满满的；从离开昝家小院，刘婶就开始絮叨。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她讲的都是昝老先生。

昝老先生的身世背景渐渐明朗起来。

解放前，一个大城市里的资本家后代，父母很有钱，除了昝老先生，家里人都去了美国，熬了一大家子人，有很大的产业，在香港还有投资。

当年的昝老先生还是昝青年知识分子，提着一个皮箱，戴着一个右派帽子来到获鹿山。先是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后来在村办小学教学，一教几十年。

该返城的时候，他没有返城，他选择留了下来，转成了公办教师，但还是在获麓山小学任教，一直做到校长，直至退休。

在获鹿山他一直是边教学边行医，悉心研究中医和核桃雕刻，成就了现在的昝老先生。

他一生未婚。据说曾经有个上海女友，当年在枪炮声即将停歇的时候去了大洋彼岸。

据说俩人曾经发生过争执，为了走，还是留。

再据说俩个人都在等待对方，等着，等着，双方都没了对方的消息。再有消息时，女方已经化作一缕青烟，在大洋上游荡。

事实很残酷，结局很凄伤，飞机失事，扎进大洋深处。

昝老先生将一封跨洋电报攥了几天，最后沉于箱底。

电文就两句话：珊珊归来，五月三日由纽约飞抵上海。

这封电文具体内容刘婶说不明白，是她在果园里念叨过来念叨过去，被絮叨烦了的刘叔刘志满当场背诵了电报全文。

当然，他背诵的也是传闻说的电文。

刘志满是六十年代初的初中生，他特别讲解了是珊珊归来，而不是姗姗归来。

我虽然是初中生，但我懂这两个词组之间含义的区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刘志满对昝老先生有恩。当年有人要揪斗昝右派加臭老九，被刘志满阻拦下来。

他吼出的道理很简单：“村小里还有个正经老师吗？把他斗趴了，将来咱获鹿山的孩子都当文盲！”

获鹿山刘姓居多，刘志满又是刘家在村里的干部，他的话有分量，有人听。

因了这层关系，刘昝两家一直常年走动，关系融洽。

刘坤子拜昝老先生学艺，因为悟性差，中医学不成，只能学个核雕，但也只是学个皮毛。看了昝老先生的核雕，再看看刘坤子的核雕，一个巧夺天工，一个跟狗啃得差不多。

昝老先生显然看得明白，所以，对刘坤子只是简单点拨几句就不再多言。

刘坤子离开昝老先生的视线就放松下来，一路上兴高采烈。

我早就看出，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就特别兴奋。

有些事不能往深了想，更不能有半点差错。我现在是何**的媳妇，我要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给他生孩子，和他一起盖房子。

在街头分手时，刘婶话说得很喜庆：“回家跟何**说，昝老先生说你胎位很正，让他放一百个心，回家多攒鸡蛋，安心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