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昝叔教我读书

一转眼已是年末。

爆竹声里，记忆从模糊到清晰，全是中药味道。

苦涩的滋味，满嘴，满喉，难以下咽。

从最初的抗拒，到慢慢接受，到很平静地喝下去。

刘坤子天天来，天天来帮昝老先生熬中药，然后负责监督我喝药。

最初是在昝老先生的督导下喝下去的，每次他都很严肃地和我说：“张晓童，喝药，喝完了药，把感冒治好了，我教你学习雕刻核桃。”

说完他扬了扬手中的戒尺。

于是，我乖乖地把药喝了下去。

据昝老先生说，我来到他家的第二天，当我情绪刚刚有些稳定，我竟然盯上了桌上的核桃和刻刀。

我径直走过去，没有丝毫犹豫，拿起刻刀在一个核桃上重重地，圆圆地刻了一刀，一刀下来，竟然是一个很标准的圆。

刘坤子惊呆了。

昝老先生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我。

我依然没有犹豫，将刻刀对准了我的手指，在刘坤子的惊叫声还没有喊出时，刀锋所过，鲜血随即沁出。

我把手指按在核桃上，抬起来时，核桃上已是一轮旭日。

刘坤子冲上来抢夺刻刀，被昝老先生制止。

昝老先生伸出手，轻轻地对我说：“小童，把刀放到桌子上，你已经完成了一件作品，该去休息了。”

我迟疑了一下，放下刻刀，慢慢转身，回到我自己的房间。

当我清晨起床，再出来时，桌子上已经没有刻刀，只有很多雕刻好的核桃摆在那里。

但我没有追问刻刀去了哪里，或者基本忘记了那事，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图案各异的核桃，有时候还会出声，但还是那两个字：“暖暖。”

但是当那天外面的爆竹声连绵不休，一些记忆突然就复活过来。

很多人来给昝老先生拜年。

刘坤子看着我喝下中药，我突然说了一句：“坤子，过年好。”

刘坤子一楞，马上跑向院外，昝老先生正送来访的客人走，刚刚转身走到院子**。

刘坤子喊：“昝叔，小童好了，小童清醒了。”

昝老先生快步走了进来，平静地看着我。

他说：“小童，过年好。”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说：“昝叔，过年好！”

又是两个月过去，已经不用刘坤子监督我喝药，都是我自己熬药，喝药。

但刘坤子还是天天来，有时来得晚些，有时，一个白天不见，晚上也会过来。

每次，当我静静地看着火炉上，煎药的砂锅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气，白气缭绕之上，昝老先生的读书声从书房传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我静静地听，思绪开始飞起来，飞回了龙山街小学，耳边响起了周校长语文课上的读书声。

是我在背诵古典诗词，今天唯独少了同学们的哄笑声。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药煎到了时候，昝老先生也停止读书。

他走过来，看着我慢慢过滤药渣，将熬好的中药控到一个白色的大碗里，等着温凉服用。

这时候，刘坤子走进来。

那一天，我看见刘坤子就眼前一亮。

我拉着刘坤子出了屋，走到院子里去。

他跟我一起来到南边的院墙边，我用手指给他看。

一朵黄色的花朵闪耀在一丛新绿中。

“迎春花！”刘坤子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

刘坤子欣喜地看着我。他说：“小童，你好了，你真得好了！”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只是盯着刘坤子看。

突然，我扑上去，一个绊子将刘坤子摔倒在地，将刘坤子摔了个四仰八叉。

刘坤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马上起身，冲着我做手势：“小童，再来，再来。”

我又一次扑上去，又是一个绊子，把他摔倒在地。

刘坤子再次笑起来，我也笑起来。

我们坐在地上很默契地同时伸出手开始来“将军包”游戏。

全是我赢。

我一次次弹着刘坤子脑瓜蹦。

刘坤子一次次开心地大笑。

笑声吸引了那只黄色的土犬，它高兴地围着我们转，随着我们的节奏，汪汪地叫着。

我们玩着玩着，猛地一抬头，看见昝老先生倚门而立，静静地看着我们做游戏。

当天上的大雁开始排着人字形队伍缓缓飞过我们头顶时，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清醒。

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人间已是四月芳菲天，欢快的鸟鸣已经将小院围成了一座乐园。

我目睹上山劳动的人们从外面的小路上来来往往，他们的笑声和说话声清晰地传来，我微笑着，倾听着，感觉到了温暖和亲切。

突然，我本能地打了一个哆嗦。

笑容消失，像花瓣飘落，一丝阴影从心底升上来，立刻周身颤栗；我感到了罪恶和羞耻。

我想起了我将衣服抛向空中，衣不蔽体的场景，想起了那些与何**合二为一的不堪和荒唐。

我深深地低下头去。

一连两天，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刘坤子来了，隔着门叫我，我丝毫不理会。

是昝老先生轻轻的敲门声把我最终呼唤出来。

他什么也没问，而是对我说：“来，小童，我今天教你读书。”

他拿来两本同样的书，递给我一本，让我把书打开。

他读了起来：“但改过者，第一，要发耻心。思古之圣贤，与我同为丈夫，彼何以百世可师？我何以一身瓦裂？耽染尘情，私行不义，谓人不知，傲然无愧，将日沦于禽兽而不自知矣；世之可羞可耻者，莫大乎此。”

“能听懂吗？”昝老先生轻轻地问。

我摇摇头。

他说：“听不懂不要紧，慢慢来，你有悟性，记忆力好，只要用心，就一定能行。”

他把书合好，我跟随着也把书合好，我这才看清书名，是《了凡四训》。

昝老先生看着我，很庄重地说：“小童，你知道吗？世界上有两种人。”

我凝神望着他。

昝老先生继续说：“一种是跌倒了赶紧爬起来，怕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样，立刻慌慌张张地往前跑，至于怎么摔倒的，一点也不知道。还有一种人，跌倒了也会爬起来，但他不急于往前走，而是回头看一看，想一想，自己究竟是怎么摔到的。”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昝老先生说：“我们当然要做第二种人。第一种人，再遇见同样的情况还会摔倒，因为他不知道错在哪里，所谓不知不能。而只有第二种人，他才能做到不犯同样的错误。犯错不可怕，关键要改过，正所谓知者智者；你曾经犯过的那些自认荒唐之错，只是你的病理反应，和道德无关，也和品行无关，你不必太在意。”

我周身温暖，心里升起旭日一样明亮。

我说：“老师，您当时为什么和我说是在给我治疗感冒，而不是说治疗我的疯病。”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改变了对昝老先生的称呼，从昝叔到老师。

昝老先生微笑着说：“感冒是人人都知道的普通疾病，都知道是能治好的，这会让病人情绪安定，避免急躁。你当时虽然处在精神分裂状态，但你的智商是健全的，你能听懂你所听见的所有的话。”

我内心豁然开朗。

我急切地央求昝老先生：“老师，您再教我读书吧。”

当第二天刘坤子再来找我时，我把《了凡四训》第二章一字不拉地背诵给他听，虽然意思我还不是太懂，但我不害怕。因为昝老先生说过：“读书千遍，其意自现。”

我现在想的是，我要读书，我要学习昝老先生的中医知识，我要像他那样能够给人看病赚钱，我要攒够一笔钱，把我的暖暖从何老三手里夺回来。

前几天，我曾经让刘坤子陪着我去和何老三谈过一次。

那天，何老三一看见我进门，立刻就要抄起木棍，被我厉声喊住了。

我说：“何老三，你睁开眼看清楚了，我今天是来和你谈事的，不是来和你打架的。”

何老三愣了，我的义正词严，让他显然明白，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疯子。

他马上恢复了老赖的本色。

他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疯子，来看看暖暖可以，想要回钱，想要回暖暖，没门！”

我已经从徐油桶那里得知，在我生病期间，何家两兄弟已经将我打入另册，他们从周大褂子那里领取私分了何**的抚恤赔偿金。

何老三将暖暖的户口放到了他的名下，名义上是抚养暖暖，其实是为了霸占那间屋子和那四间砌好的地基。

为了这份权力，他把何老大揍趴了一次，这个与何**几乎同时来到人间的男人，比何**胆大而凶狠，即使是何老大，他也照样敢揍。

突然暴富，让他们哥俩过了一阵好日子。

何老大打牌赌牌，过去一局赌一块钱，现在钱多了，最大赌到两千元，没几个月就将钱输给了村里的几个寡妇和老牌友。

何老三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横着走了大半年之后，同样将钱糟蹋得差不多了。

他现在又恢复了过去天天喝醉的老样子。

邻居们说他喝多了酒就会耍酒疯，打暖暖，所以，我必须把暖暖要回来。

我知道何老三的德行，摆平他很难办，也很好办，那就是钱。

我第二次去找何老三时他就摆明了态度，说没有三万元钱免谈。

我请徐油桶出面说情，徐油桶吃着烧鸡，喝着小酒，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反复晓以利害，何老三最后将索价降到了两万。

徐油桶和他约法三章，不能再打暖暖，半年之后，让我拿钱来，他将暖暖还给我，同时，他必须同时归还那四间地基的所有权。

急火攻心的我，连续三天三夜睡不着觉，半年时间在我这里是无法忍受的煎熬。

作为一个母亲，我无法容忍暖暖生活在一个没有爱抚，没有温暖，更谈不上幸福的家庭里。

思来想去，我决定铤而走险，我要用武力解决！

我打败何家兄弟，要抢回暖暖。

打定了主意，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往外走，准备去找刘坤子，让他帮忙和我一起去何家。

我一个人对付何老三可能问题不大，但同时对付何家兄弟两个，我却不是很有把握。

但我还没走出屋门，就被昝老先生从背后喊住了我：“小童，你要去哪里？”

我吞吞吐吐，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要去做傻事，暖暖的事徐主任都已经告诉我了。”

昝老先生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两万元钱。，很严肃地告诉我：“两万块钱，我这里有，你拿去吧，快去要回孩子！”

我愣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又说：“别犹豫了，现在就去找徐村长，走，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