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失去光明的夜晚

不知道从料理店走出来以后他们走了多久，周围仍旧是一片漆黑，连月亮和星星都没有。嘉铭在想究竟还要多久这片天才会亮呢？

“还是要回宿舍吗？”

沉默了许久。终于，战正豪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是。”

嘉铭努力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大脑和眼前一样茫然。战正豪有些犹豫，他几乎是嘟囔着继续发问。

“如果是平时的你会直接签字吧？”

战正豪的右手轻轻搭在嘉铭的左手上，虽然无法低头用眼睛确认，但那平滑的触感和硌在手指间略有不适的厚度都十分熟悉。

“是。”

嘉铭用纤细的声音果断的说道，瞬间恐惧顺着被紧握的左手手指传来，传到他的内心深处。战正豪咧嘴一笑，握着嘉铭左手的手指又添了几分力道。

“对善良的人就应该好一点，别一味的盘算利用他们啊。哎，都是一帮利欲熏心的坏家伙，这么憨厚忠心的孩子怎么也下得去手。”

嘉铭的目光浑然一震，有气无力的看向远方。战正豪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脸，然后又朝嘉铭伸出了那只大而温暖的手。嘉铭若有所思的低下头，那只手几乎握着自己的手的全部记忆，战教练昔日亲切而充满善意的面孔，棒球手们愉快与紧张交织着的幸福。然而，当他努力回想的时候，越使劲想，就越发感到人情的稀薄，就像日落时分的阳光，只留下微弱的温度，慢慢的，温度散尽了，只留下填满脑海的黑暗。见嘉铭始终沉默不语，只是对紧紧握着自己左手的手指产生了被动依赖，战正豪只好在沉默的黑暗中一步步走向更松软的地表，去向未知的地方。

黑暗中两个人一刻不停的走在这松软的泥地里，不知走了多久，嘉铭的身体和心灵都疲惫不堪，他只好率先停下脚步。

“战教练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你，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忘记，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是你朝我伸出手的。”

嘉铭说话的含义不清不楚。战正豪却在短短一瞬间陷入歉疚的情绪里，不知该说什么，又等了一会儿，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停车场。

嘉铭将战正豪引到副驾位前，右手摸着车门用力一拉，门纹丝不动，他又一路小跑着坐到驾驶座上，并试着往外推门。

“哦，你还开这辆车呢？！”

战正豪一边用肩膀往外推安全带，一边诧异的问道。此时的嘉铭正用右手往方向盘右后方探去，那里是点火开关，钥匙还插在上面。嘉铭迫切的想坐起来，但安全带束缚住了上半身，他顺着胸前的安全带摸索到腰部，按动两下锁扣，才解开安全带。他再次试着转动钥匙，但但依旧没有反应，车始终没法发动起来。

“教练等我一下。”

战正豪解开了安全带，然后他开始往右边转身寻找开车门的把手，最后他只能在漆黑的焦急中摸到窗户，慢慢向下探去。

“算了，我还是叫车吧。”

嘉铭没什么信心的说道。

“我没关系，不过嘉铭你也该换辆车了！”

周围昏暗漆黑，像有黑色的布蒙住了眼睛，嘉铭几乎找不到一丝光亮。重新坐到驾驶位上的嘉铭，右手再次向方向盘右后方摸索，一个硬邦邦的棍子状的东西了挡住了右手的去路。他向下推，转向灯本应亮起来，但视野内仍然看不到任何亮光。他又抬起这根棍子，仍然没有灯亮起来。嘉铭只好**向摇杆顶端的前灯开关探去，还是没有灯亮起来。难道是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了吗？嘉铭抬起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似乎可以看见模糊的轮廓，但没法看清具体的形状。他又试着晃动了几次那根棍子，最后放弃了，毕竟断电后的停车场黑暗太浓了。

“车可是男人的面子啊，你不知道吗？”

战正豪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扶着车门，右手抓紧车体，小心翼翼的从车里钻了出来。

“知道，所以我得再加把劲了。”

嘉铭的声音听上去不太乐意回应这个话题，语气里隐约有点责备对方的意思。但战正豪还是接着说道。

“相信哥一次吧。”

嘉铭想了想，坦率微笑。

“这辆车我开得好好的，还不想换。”

听着那个声音的语气，战正豪闭上了嘴。一段时间里，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嘉铭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天空，因为实在太暗了，他无法分辨他看到的地方到底是不是天空。他在想，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陷入如此令人束手无策的黑暗中。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连一盏路灯都看不到了呢？

“就相信哥吧，嘉铭啊。”

就在嘉铭脑子非常混乱的时候，战正豪又像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这次嘉铭没有接话。

“你还那么年轻…”

“喂！出租车！”

嘉铭敏锐的打断了战正豪的话。从嘉铭穆棱两可的态度里，战正豪嗅到了拒绝的意思，于是他摇下车窗更加不客气的规劝道。

“你那么年轻，资历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

“我会考虑的，教练您慢走。”

在这之前嘉铭对战正豪的信任虽然短暂，却也强烈。但当信任出现质疑后，随之而来的疼痛和恐惧在他心头踏过。

“愚蠢、有趣…”看着后视镜中的嘉铭渐渐融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战正豪突然无暇掩饰自己声音里颤抖。

“哎呀怎么了？就这么办吧，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挂了。”

清早，昌敏像平常一样讲完电话用完马桶，走到洗手台前弯下腰准备洗头，当他搓出厚实的肥皂泡并将头探到水龙头下方时，致远也像平常一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致远一边洗手，一边从镜子里看着昌敏，昌敏也略显紧张的看向致远。稀稀拉拉的几缕头发下面，坑坑洼洼的脸本该是蜡黄又土灰的颜色，此刻却有些奇怪的发红。

水池堵住了，致远像拿着战利品一样掏出了一沓头发，很快残余的发丝便随着遍布雪白泡沫的水流流进漩涡状的黑洞中，消失不见。致远又一次洗干净手，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静静的看着不断昂起脖颈，用蜡黄的脸看着自己的昌敏。

“怎么了？！”

昌敏震惊的反问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卫生间里听着十分刺耳。致远擦干手上的水珠，嘴角微妙的上扬，和镜子里的昌敏面对面。

“我认为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就是比常识之谈更屈服于权利的人。你觉得呢？”

昌敏略显犹豫，很快便扯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容。

致远精致的手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抓住领带的边缘，用力将蓬松的领结打成最完美的样子，或许是茂密的黑发同样被水濡湿，胡乱的披散在看不到的脑后的缘故，单薄且有些窄的肩颈、流畅优雅的健硕手臂、诱惑迷人的纤腰曲线、白皙光滑的后背一览无余的呈现在昌敏的眼睛里。在卫生间发黄的灯光照耀下，映射出性感的味道。

昌敏一直小心翼翼的看着镜子里发生的这一切，直到镜子里的男人从一旁的挂钩上取下西装上衣，慢慢站到他的身后，昌敏这才胡乱的扯过毛巾，把没洗干净的肥皂泡沫擦掉。致远停顿了片刻，看着漂浮着几根来历不明的头发的水池，镇静的叹道。

“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我绝对不会给你任何人的待遇。”

除此之外，致远没再多说什么，向前一步，越过昌敏的肩膀，拧开昌敏面前的水龙头，“哗啦”一声，残余的发丝随着水流漩涡簌簌消失在了黑洞之中。

致远披上西装，转过身刚想走出卫生间，年长的昌敏便露出嘲笑的表情，因为幅度过大，他的脸都扭曲了。

“说什么呢？”

年轻的致远闻声再次走向年老的他，用年轻而充满力量的手握紧昌敏衰老的肩膀。陷入极度不安的昌敏闭上了眼睛。而致远仿佛一件件细细品味般的整理着衬衣、领带与外套。并在最后扣上西装上衣的第二粒纽扣。

“你心里清楚。”

千钧一发的对视中，致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他瞪大眼睛，咬紧牙关，用冷静而压抑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凝视着昌敏不断涣散的眼眸反唇相讥道。

“哎！真是！徐致远！”

那是音调略高的假声，但之前那种咕噜咕噜的呼吸声，如溺水濒死之人发出的让人难以接受的声音已经在大门紧闭的一瞬间消失了。

昌敏重新瞄准镜子准备尽情发泄的时候，他发现镜子中的门在动。接着是一阵扣人心弦的冲水声。昌敏的喉咙仿佛生了锈，只能发出干涩、沙哑的呼吸声。

门缓缓推开，金胜燮蓬松的发顶和那张坑坑洼洼的脸还是老样子，就真像随便捏了捏的黏土块，颜色蜡黄又发灰。但眼睛似乎比平时睁大了一点。

太阳斑斓的红色消融在地平线后，飘散到云朵之上。不远的环山区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着袅袅炊烟。换做平日，瑞霖已经坐在餐桌边准备开动了。所以当他闻到咖啡馥郁的香气后，胃更加剧烈的**起来。

“战正豪说的那些，倒像是已经知道了最新的年薪估价方法。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感觉不安的吗？”

“是。”

慧娜极力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致远却漫不经心的回应了她。但当看到慧娜“咔嚓咔嚓”的绞动手指时，致远冲她冷冽一笑，慧娜也想回以灿烂的笑容，却没能轻易笑出来。

安静了一会儿后，瑞霖的声音喃喃自语，听不出来是在笑还是吞咽口水。

“一到关键时刻就不敢吱声，这简直是对我们最大的侮辱啊。”

致远细细的笑了笑，又饶有耐心的盯着瑞霖道。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战正豪…不要在一个代理身上花太多时间。名单上的这些人，我们要尽快拿到他们的签字。”

致远的声音在解释的过程中突兀的陷入了沉默，瑞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在慧娜有些着急的长叹口气后，金胜燮跟着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知道了。”胜燮的声音湿乎乎的，像发霉了一般冰凉而硬挺的羽毛压在手脚上。

致远邪痞一笑，他的眼睛里不是强烈的阳光就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不是翻涌荡漾的大气就是洞穴中发霉潮湿的空气。但此刻就像是冰块般冰冷的水。仿佛正预告着将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紧紧凝视着致远的眼睛，慧娜和瑞霖感觉自己的脸庞也变得尖利而冰冷。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可怕且令人痛苦的物体正试图穿透自己的脊椎骨。慧娜把自己白皙纤细的手指插进乱糟糟的头发中。瑞霖的手指则顺着侧脸向他的脖颈移动。致远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平复心情，并开始冷静的思考对策。

“接下来要进行的是中坚级球手协商。”

“明天的话会不会太仓促了。”

致远慢慢的，机械的转过头来，用已经失焦的眼睛看着胜燮惊慌的脸，随后又慢慢的艰难的转过头，久久看着一滴一滴落在窗框里的雨。感受到办公室内不同寻常的氛围，周围暂时噤了声。

“我观察去年为止的筑梦队年薪合约，似乎有些微妙的特征。”

致远一边说着，还在继续动来动去。突然他的肩膀抖动了几下，他的眼睛里非常短暂的闪烁出一种血红色宝石般的晶莹光泽。

“相比高价，真正具备顶尖水平的球手反而只争取到小幅度增加的薪资。理由是什么，不重要，但从今年开始不会再有类似的情况了。”

周围非常安静，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开口呼吸。致远默默的站在窗边，盯着荧光般的雨丝直到眼睛变酸。在他身后，慧娜的偏头痛也跟随大脑中心脏跳动的节拍，一阵一阵的涌动着。致远耐看的背影看久了，慧娜钝性的痛感仿佛随着涌动慢慢离开身体，飘到洁白的天花板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胜燮反而获得了某种奇妙的平静，逐渐麻木。

“如果对方是那种身后有背景、有家人的球手呢？”

瞬间，巨大的落差与紧迫感穿透了茫然失措的无知觉，侵袭在在场的每一个人。慧娜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一个巨大的鼓包，她有些担心。瑞霖小心翼翼的拿起抹布，慢慢的擦拭着光洁的桌面。与此同时，一抹红晕像涨潮般在胜燮的双颊奔腾涌来，又如退潮瞬间抽离。

“我们也要对那种球手的缺点和价值做出公正的评判。”

慧娜越来越觉得致远的这句话真的非常帅气。压抑了许久的瑞霖和胜燮也突然感觉到久违的饥饿，为了接下来那场残酷的硬仗，也该吃点好吃的了，想到这里，两个人充满干劲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胜燮、瑞霖你们要心怀屠刀。就算我们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也会很艰难。今年的谈判席，我希望它不会存在什么人道主义。”

胜燮温柔的笑着，嘴上却在批评他。批评他不该在该严肃的时候开过气的玩笑。致远又叹了口气，摆着一张冰块般冷漠的脸凑近道。

“明天要见的第一位球手裴勇球手。上面写的适当年薪是63万。今年务必要在53万之内签约。”

慧娜将签字笔圆润冰冷的金属板在自己的脸上按了按，又仔细的看着黑白屏幕。

“主教练，你知道裴勇是谁吧？！”

致远也看了看屏幕，面无表情的说。

“是史上最刻薄的主力接球手吧！”

瑞霖和胜燮对视了一瞬，瑞霖便在致远左后方发出嗤嗤的暗笑。

“所以说，他明天的态度可能会比较粗鲁。”

“粗鲁的是过程，并不是结果，不成问题。”

致远更加不客气的反驳，瑞霖的脸色迅速凝固。胜燮那双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在突如其来的对视里暂时失去了功能，甚至在直射而下的灯光中僵住了。

致远又叹了口气，细细的咂舌。

“我的意思是就让他粗鲁一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