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罗城受俘美人临刃 散岭避祸天子赠袍

朱全忠得知李克用逃出生天，不禁大骇：“使独眼龙走脱，我自此不得安寝矣。”忙命汴州兵民齐上城垛，防备沙陀军攻城。不移时，得探报沙陀军离去，不禁长吁一口气。随即接李克用责问书信。朱全忠忙教敬翔代为修书，只推说自己亦醉，不知昨夜之事；袭上源驿乃是杨彦洪所为，且已死于乱军之中；望与李克用释却此番嫌怨云云。书修成，命亲信持了，往投李克用。

李克用接书阅毕，并不多言，只将汴州信使挥去，引沙陀军退回河东。是日途径洛阳，河南尹兼领东都留守李罕之早备了牛酒，出城迎候，恭请李克用入城。李克用私问部下道：“李罕之亦是黄巢旧将，早降于高骈，如何在此处？”

盖寓答道：“李罕之初投高骈，高骈举荐他做光州刺史，后秦宗权袭夺光州，李罕之便往依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初在怀州、后屯宋州，今年方至东都。”

刘氏与诸将皆言道：“李罕之轻狡反复，不啻朱三，此番切不可入城！”

李克用笑道：“不然——李罕之知我经历上源驿之变，必做防备，仍请我入城，足见其无诈。况且此番出兵，我本欲假道诸葛爽之地，他却不允——日后若与诸葛爽一战，我科结李罕之为援。”并不纳刘氏并沙陀诸将劝阻，坦然入城。李罕之备极恭谨，自言久怀倾慕之意，李克用欣然。宴会之间，李克用见李罕之身后有一少年侍立，生得敦谨稳重，便向李罕之询问。得知此少年乃是陈州人，名唤符存，父符楚曾为陈州牙将，其年幼时家道衰微；曾与陈州一衙内争一歌伎，怒而将衙内打死，坐律当斩，歌伎仗义前往陈州太守处求情，太守敬悯，赦其死罪；值乾符末年，河南盗贼横起，便投李罕之麾下效力。李克用对符存甚是喜爱，便向李罕之讨要。李罕之道：“我命愿属司空，何吝一将？”李克用大喜，将符存收为义子，改名李存审，编入义儿军中。又在洛阳盘桓数日方离去。

却说李克用差骁将李承嗣将上源驿变故之奏章，星夜送往成都。僖宗览毕，与诸臣商议。田令孜道：“河东、宣武，俱是强镇；独眼、朱三，皆非凡人——且都有讨黄贼大功，必是恃强相恶。经黄贼之乱，民生凋敝，不可再生战端——窃以为朝廷不必辨其是非，但只虚与委蛇，媾和二枭，保得天下安宁。”

杨复恭道：“愚以为不可——朝廷若不持公允则无威，不辨是非则无信；威信不立，何以令藩镇？周世幽王轻启骊山烽火而失社稷，我朝宪宗穷究静坊铁鎚而定鸱枭——天下曲直，人孰不知？况李克用带甲数十万，携平贼之大功，若不待朝命，径自兴兵，谁可制之？今李克用舍易求难，上表朝廷，意在求殿陛之敕诏以树庙堂之纲纪，陛下切不可枉自辜负了李司空一片苦心！”

田令孜急道：“若河东、宣武交兵，天下必然大乱。战火又生，则陛下何时得以复归京师？”此语触动僖宗心事，遂不纳杨复恭之言，但命张承业为中使，往河东抚慰李克用，与双方和解，并不究宣武之过。

未逾数日，感化军节度使时溥驰至成都献捷——原来黄巢避李克用兵锋，窜至封丘；时溥又遣大将李师悦与尚让追蹑至瑕丘。黄巢引数十残部逃入狼虎谷襄王村，势穷力竭，为其外甥林言所杀；林言持黄巢并其子弟首级往时溥大营邀功，路遇一队沙陀军，将林言亦杀了，与黄巢诸人首级俱献于时溥——时溥今便将黄巢诸人首级及所获黄巢义军俘虏，一并解来成都。

僖宗龙颜大悦，遂于成都罗城正南大玄楼受俘。初登楼时，但见建得巍峨壮丽，僖宗遂问道：“此楼因何名为‘大玄’？”左右有人知晓，便回答道：“此楼乃是高节帅在成都时所建，初建成时，节帅命卜筮，得大畜。节帅遂说：‘蓄者，养也。济以刚健笃实，辉光日新，甚是吉利——当去下存上，名为大玄楼。’故此得名。”僖宗听此楼乃是高骈所建所名，心中已是怏怏不快。

登楼先验了黄巢首级，时溥又献上黄巢姬妾数十人，僖宗责问诸女道：“你等也多是国家勋贵之后，世受国恩，为何失节甘心从贼？”

为首之妾答道：“黄贼凶逆，荼毒海内，望者披靡，朝廷拥百万精兵良将，尚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皇上反以不能拒贼而责一弱女子，此将置庙堂之上诸公卿将帅于何地？”

僖宗大怒，命尽数牵出斩首。至于刑场，诸女多已萎靡嚎啕，监斩官心生怜悯，遂命将成坛陈酿分与诸女子，使其于酣醉中受戮，不复惊惧苦楚。诸女争相夺坛痛饮，皆烂醉如泥。独有那顶撞僖宗之女，不沾滴酒，亦不哭泣，坦然受刑，临刑前叹道：“恁多贼军首领，朝秦暮楚，反复无常，全无节义可言，然既归顺朝廷，绯服紫带，安享富贵；我等女子，只因被贼擒获而不能死节，便项受刃锯，天理何在？”闻者无不慨叹。

再言中使张承业抵达河东，传谕圣意，李克用冷笑道：“我观帝业凋零，欲树天子威名而天子不受。今汴梁我自取之，何假他人敕令？”

张承业私语李克用道：“天子尽知司空之不平，然天下历经黄贼之扫荡，百废待兴，何堪再临兵祸？司空既有挽危厦之膂力，亦当有纳百川之胸襟；况今天下汹汹，司空独扶唐室，实乃五伯之功，他日必成王霸之业——还望司空长存大体、暂弃小怨，摒一时之龃龉，博百代之崔嵬。”

李克用听后起身敛容道：“中使金石之言，我自当听从。”二人又攀谈多时，李克用见其见识气度，颇是不凡，深为敬爱，自思上源驿之变后，陈景思已死，河东镇尚无监军，便请张承业留在晋阳，继陈景思之职。张承业久闻李克用大名，今见其英雄卓尔，亦是倾心，自然允诺。李克用自向朝廷奏知。

僖宗接李克用表章，遂以张承业为河东监军；加封李克用陇西郡王；并划麟州属河东镇，以李克用兼云蔚防御使；又因李克用命其弟李克修占据泽、潞二州，便以李克修为昭义节度使——以示抚慰。

田令孜素与王铎不睦，便私劾王铎曾经遇敌畏缩不战，僖宗以王铎勤勉帝事，并未贬责，只是命其领义昌节度使。王铎领旨谢恩，收拾家资细软。启程之日，侍妾成群，车仗数里，更兼服饰鲜艳华贵，好不气派！郑畋送行，私语王铎道：“今天下非承平之时，不宜如此张扬，当微服潜行往沧州。”王铎笑道：“我为宰相，今领藩镇，谁敢谋我？”遂盛势而行。途径魏博，魏博节度使乐彦祯之子乐从训在漳南高鸡泊伏兵将王铎一行尽数截杀，尽掠其资财侍妾。乐彦祯上奏朝廷，只说是被江湖盗贼所杀。

僖宗闻知王铎之死，不禁恸哭道：“宰相赴藩镇就任，竟于途中被杀，天下混乱如斯，朕实愧对列祖列宗。”诸臣解劝，遂以右仆射王徽兼领京兆尹，主持长安修复。王徽招抚流散黎民、修缮破败宫室，至次年，长安粗见原貌。于是关东藩镇纷纷上表请车驾还京师。僖宗亦不愿久驻西川，便于春季返回长安。

适返长安，又接警报——秦宗权在蔡州称帝，仍以大齐为国号，四出攻掠，兵锋甚是凌厉，连陷数十州——东都留守李罕之亦不敌，退保渑池；鹿宴弘败死于许州；只有陈州，仍赖赵犨兄弟据守，未曾沦陷。中原诸地，秦兵到处，赤地极目。

僖宗以时溥献黄巢首级，其功殊于他人，封其为钜鹿郡王，并诏其为蔡州招讨使。朱温自以为功在时溥之前，未免不平——恰又接赵犨兄弟书信，言陈州又遭秦宗权围困——便亦上表自请讨伐秦宗权。僖宗自然准奏。

田令孜自觉藩镇节帅难制，便以帝诏将河中王重荣迁往泰宁、泰宁齐克让迁往义武、义武王处存迁往河中。王重荣自以为复长安功高，不肯奉诏，上书列数田令孜之罪。田令孜大怒，欲使宣武朱全忠攻河中，朱全忠方与秦宗权鏖战，无力分兵——朱全忠初籍王重荣牵引降唐时羽翼未丰，认王重荣作舅，极尽恭谨；后渐势壮，不再遵从王重荣调度，王重荣怒其反复，与之结怨——田令孜只得阴结邠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只对二人言说“王重荣自恃功高势众，欺凌天子，连结党伍，败坏朝纲。二节帅国之柱石，当忧天子之忧，出兵殄灭奸徒，复安社稷。”二人遂起兵攻河中。

王重荣不敌，急向河东李克用求救。李克用本与王重荣相亲善，自然提兵援助河中，在沙苑大败朱玫、李昌符之军。朱玫、李昌符商议道：“鸦兵勇悍，我等与之相争，有败无胜；况我二人皆一方藩镇节帅，安能受一阉竖驱使！”遂引兵各还本镇。

二镇兵退，李克用与王重荣计议道：“此事皆因田令孜而起。不诛此贼，天下难安。当引兵入京，以清君侧。”遂兵逼长安。田令孜自知若被李克用、王重荣擒住，断无生望，忙拥了僖宗，自开远门逃出，往凤翔避难。

李克用、王重荣入长安，得知僖宗已往凤翔去了，忙联名上表，请圣驾还京，并请诛田令孜以谢天下。护驾神策军亦有怨言道：“使我等遭此次颠沛，皆田令孜之罪衍——其人之恶，更甚杨国忠。”田令孜知凤翔难安，便请僖宗再迁兴元。僖宗不从，田令孜索性带了亲兵数百，劫了僖宗，连夜逃往宝鸡。宰相朝臣皆不知变故，只有翰林学士承旨杜让能值宿禁中，得知皇帝已被田令孜拥走。杜让能人不及乘马，徒步奔跑追赶僖宗车驾。连奔十余里，在城外遇到一匹乱军所遗之马，并无鞍鞯缰绳，杜让能解下腰带，勒了马匹，直追至宝鸡。

李克用、王重荣欲点兵追赶圣驾，朱玫、李昌符遣使言道：“前番误受田令孜之惑，与二节帅为敌，罪莫大焉。今闻二节帅欲清君侧，我等请为前驱，以释前怨。”邠宁、凤翔兵遂直扑宝鸡。

田令孜急令神策军指挥使杨晟引军抵挡，不消多时，行宫内已闻战鼓之声。田令孜道：“今日之势，更紧于昔奉天之战！请大家速行，否则祸在眼前！”不容僖宗多言，拥了僖宗便往兴元奔逃。宝鸡平民亦惧兵祸，纷纷出城躲避。一时间军民杂糅，锋镝纵横，僖宗车驾竟难以行进。随驾五都之王建、晋晖奉命为斩斫使，王建选健壮军士五百，手持长剑，当先开路，斩杀无数军民，车驾碾血而行。行至大散岭，人报李昌符已纵军防火焚烧阁道，前方烟火冲天。僖宗恐惧而不能前行。王建背负僖宗，冒烟吐火，越过阁道。天色已晚，不及寻屋舍，僖宗便枕了王建之膝胡乱歇息了，醒后感念王建忠义，解御袍相赠，言道：“此衣有朕之泪痕。”车驾直入散关。

朱玫追僖宗不获，返回兴元遵涂驿时，遇肃宗玄孙襄王李煴，邠宁大将石君涉私劝朱玫道：“我等兵逼銮驾，已获不赦之罪。今遇王孙，正是天顾节帅——今天下大乱，天子已失人心、难驭九鼎，莫若奉之以为新君，则节帅之勋，不啻王导延晋祚于建康、郭公奉新皇于灵武。”朱玫深以为然，遂挟李煴还凤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