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十九）错

在西汉朝廷的“智库”中，贾谊是特立独行，也是最不合群的唯二两个。

毕竟，野兽往往独行，牛羊才会成群。

贾谊本是一个天才的政治家，却不得不以一个文人的身份出现。

而朝廷豢养的那些文人呢？由于进入了庙堂。秩比六百石，经常与在皇帝、诸王、列侯、高官面前纵横捭阖、高谈阔论，于是，偏偏以为自己是政治家，可当他们中真有一个政治家，做了名留青史的事情，便心生妒恨，众口一词，想要除掉这个天马行空的异类。

更可怕的是，这些文人，不仅懂得如何“Pua”别人，更会催眠自己，自己当起了自己恶劣行为的辩护律师，无论自己做了多么肮脏龌龊的事情，都会“自我辩护”成为国为民、高尚公平的“义举”。一个恶人，做了坏事，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可这些有文化的恶人，不仅欺骗别人，更欺骗自己的良心，这是多么可怕啊！

谎言说了一千遍，就成为了真理。在自己内心重复一千遍，就成为了虚假的“正义”。

文人是拿笔杆子的，有的人用笔杆子丈量世界、感受精彩；有的人用笔杆子深入内心、探其幽邃，可有的人，却把心眼变得和笔杆子一样小。

当《过秦论》以其深邃独到的思想、排山倒海的气势、锦绣华丽的语言传遍四海，贾谊在名扬天下的同时，各种诽谤和中伤便接踵而至。

有人说贾谊生性孤僻、傲慢，担任博士时便自以为是，看不起同僚，纵使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好为人师！认为其他人都是废物、垃圾、蠢材！

有人说贾谊居心叵测，为前朝张目，《过秦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篇幅讲“暴秦”是怎样横扫六国、奴役天下，把秦帝国说得那么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把六国说得那么猥琐不堪、貌合神离，绝对是思想有问题！

有人还说，贾谊仗着皇帝的宠幸，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诸王、列侯、功臣勋贵，在他看来连个屁都不是。

……

一时间，明明只想惜时如金、为民造福、为国分忧的贾谊，成了狂傲、病态、中二、无知、卑鄙的代名词，甚至以中郎袁盎为首，还暗地里联合了皇帝身边几十位博士、近臣，搞了一个“联名上奏”，历数贾谊的缺点、罪过，以仗义执言的立场，逼迫汉文帝刘恒疏远贾谊。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当这封奏疏摆在贾谊的面前，不出刘恒所料，贾谊显得惊慌失措、手足无措，他是一个一心为百姓办事、为朝廷效力的人，他不孤傲、也不张狂，更没有好为人师、睥睨一切的嚣张，他也不是不想和同僚好好相处，只是他实在没有这个闲心去应付官场的蝇营狗苟，也不知道该如何平息那些人中烧的妒火，他的所有生命、所有精力，都倾注在他所深爱的国家之中，没有任何经营人际、和光同尘的余力。

贾谊出身微末，少年时游历四方，他知道，百姓太苦了、太苦了。

别的不说，在大汉国内，社会财富固然在快速积累，粮食丰收、五谷丰登、粮价很低，但贫富差距却在不断扩大，底层人民的生活依旧非常困苦。

因为，虽然国家一直在降低赋税、减免徭役，从秦始皇时代的十二税一，到现在只有三十税一了，但人头税还是很重，而且国家收取人头税不接受实物，只收现金（铜钱），除此以外，没啥好谈的。

这就有点坑了，因为在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社会，广大的农民阶级是没有现钱的，必须把自己生产的农产品换做钱币来交税。找谁换钱呢？首先，肯定不能找官府，笑话，老子等着收你的钱，你反而向老子要钱？没办法，农民们只能拿自己种的粮食去找富商换钱。

就像贾谊年少时在代国看到的——富商们看着农民们的粮食，挖着鼻孔鄙夷地说：“现在市面上粮价有多低，你们不知道啊？就这么点破米，换的钱能折抵人头税？你们特么在逗我？!”其实，市场上低廉的粮价，不仅是因为粮食产得多，更是这些富商大贾们刻意操纵的结果。

老实巴交的农民不知道啊，一听，急得眼泪直淌，有些家里还有存粮的，赶紧继续拿粮食换钱，这样一来就被黑心的商人扒得差不多了，自己和老婆孩子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有些家里没有存粮，六神无主，他们不是达官显贵，偷税漏税那是要坐牢杀头的啊！连声说老爷您行行好，帮咱想个办法好不好？

富商说：“办法嘛……也不是没有。你可以把土地卖给我，不就有钱交人头税咯？但是现在土地的市价太贵，你必须以原价的十分之一卖给我，不然我拒不给钱。”

农民不干了，“这万万不行啊！土地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命，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养家糊口全靠这一亩三分地，卖给你我还怎么活啊！退一万步说，就是卖给你，也该根据土地的肥瘠，按市场上的价格买卖，你让我贱卖，趁我虚、要我命，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你倒是按市价卖一个我看看啊？！告诉你，隔壁的王总、李总、赵总、黄总都是我朋友，他们给你的都这个价！是偷税漏税被抓被杀，还是贱价卖地给我？你自己看着办吧！”

很多农民没办法，就这样贱卖了自己的土地。

本来，农民们，准确地说是自耕农们，想要靠汗水、勤恳与奋斗，一点点攒下一点资产，然后不断买地扩大规模，最后“肝”成地主，过上好日子。但是在不法商人、黑心商人的操纵下，年复一年被狠狠地薅了一层又一层羊毛，拼死拼活才能勉强糊口。稍有懈怠、或是遇上灾荒年月，就只能贱卖土地，成为大地主的佃农，过着更贫穷、更悲惨的日子。

相反，这些财大气粗的富商，不仅想尽办法，不断对农民们残酷盘剥、敲骨吸髓，还在不断贱买农民的土地后，摇身一变，从“士农工商”里最下等的商人，成为了大地主。封建国家“重农抑商”，本来是为了防止大量人口从事工商业，造成农业人口流失。所以商人、工人回流成为地主，国家是不禁止的。

于是乎，这些新兴的大地主买到了大片田地，立刻招揽失去土地的破产农民为佃户，帮他种地。他自己呢，不仅经营着大片土地，更兼从事着一本万利的商业，两头的好处都沾着。

虽然跟秦末汉初相比，如今，文帝治下的百姓生活水平得以提高，但充其量也就是能吃饱肚子，不至于饿死而已。汉代的赋税约有二十种名目，主要的是“田税”和“口赋”，此外还有各种名目的徭役。虽然田税税率极低，但口赋和徭役却很沉重，而这也是造成汉朝百姓困苦的根源之一。

但是，让贾谊感到痛心的还不仅仅是这些现象，更是其中潜藏的巨大危机！土地日益兼并，贫富日益不均，穷人越来越穷，富人越来越富，有些大地主、大商人过的日子甚至连皇帝都自叹不如。

但问题的关键并不是“钱”和“地”的问题，农民失去了钱，失去了土地，更可怕的，是失去了对未来生活的勇气和希望，成为干活到死的咸鱼。

大地主、大商人兼并土地、追逐利益，如狼似虎、钻山打洞，同样，却失去了扶危济困、悲悯同情这些做人最基本的良知与正义感。

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挣，但希望没有了，生命就失去了意义。人们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国家就没有前途！同样，社会的精英，如果丧失了良知和正义感，那么就会利用手中的钱与权拼命为自己牟利，成为财阀、成为寡头，

把自己的成功、富贵建立在剥夺更多人希望的基础上。

人民靠什么生活下去？食物、水、空气？都不是，这些只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人民如果生活下去，就必须能够看见一条“生活得更好”的向上之路。

是的，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社会结构的固化，是国家进步的拦路虎。譬如商鞅，就基于战国时代争霸战争的现状，设立了“二十级军功爵”制度，任何人只要参军、或者努力种地，都可以靠斩首数量或农业收成获得爵位，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像后来隋炀帝设立的“科举”制度更是如此。还有现在的高考、法考、考公、考编、考研……更是为社会“新鲜血液”的向上流动提供了许许多多的契机。

反之，倘若贫农意识到：自己注定一辈子都要受穷、吃土、啃沙子；倘若小吏意识到：自己注定一辈子只能填表、倒水、爬格子；倘若雇工意识到：自己注定一辈子只能抡锤、敲钉、搬砖头……那么这个社会就会暮气沉沉、缺乏进取，如死水般沉默，而且必定在沉默中灭亡！

汉文帝刘恒即位以来，广泛地推行仁政，所有人都认为如今的社会歌舞升平、安逸太平，可只有贾谊、刘恒等寥寥数人意识到——这是一个躺卧在干柴上的所谓“盛世”。

进一步，是民族的复兴与强大；退一步，则重回秦末天下反叛的悲剧！

这也是为什么，心怀天下的贾谊根本没有在意到身边同僚们的怀恨与嫉妒，因为与自己的麻烦相比，天下的危机更让他为之焦虑心悬、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汉文帝刘恒没有责备贾谊，他知道不是贾谊的错，他也知道，归根结底，贾谊的困境是一种人性的悲哀。

“先生，你不必难过，朕只问你一句话，想不想和朕继续干下去？”

“想！”想起在“虚假的盛世”下煎熬生存的人民，贾谊抬起头，坚定地说。

刘恒点点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哪怕随时牺牲、随时接受命运的不公，也在所不惜？”

贾谊的嘴角颤抖了一下，他的手紧紧抓了抓衣袍，是啊，位列三公、功成名就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贾谊又想了想，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从代国风餐露宿，捧着陆贾的《新语》，西赴长安。路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些事情，永远高于自己的命运；有些人民，永远值得自己用生命去守护！

“回陛下，臣在所不惜!!!”

刘恒终于笑了，他从袖中又取出一册竹简：“来，先生，你看看这个。”

贾谊双手接过，展开，一看傻眼了，写竹简的人，以刚毅执着的文字，全力替贾谊辩护，寥寥数百字，把贾谊的孤独、坚守、梦想、气节阐述地入木三分、荡气回肠。

“若一字荒谬，请腰斩臣于东市！”竹简最后如是道，刻刀的笔迹力透竹片，如有千钧。

“错……”贾谊看了看竹简的署名，“太常掌故，晁错？!”

贾谊惊愕了，作为同僚，贾谊和晁错多有不和，比如，贾谊主张慢慢削弱诸王的势力，可晁错却主张在适当的时机，以雷霆手段，一举铲除，晚削不如早削，养虎遗患、为祸无穷！

可是，作为男人，晁错却以正直的公心，与贾谊惺惺相惜、心心相印，“君子和而不同”，所以当贾谊面对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晁错虽然位卑言轻，却勇敢地站出来，虽千万人吾往矣！

几滴眼泪，滴在了竹简上。

“先生。”刘恒宽慰道，“朕相信，如果有谁能够继承我们的理想和事业，那大约便是此人，朕之所以给你看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不论荣辱前程，只管做好你的事情！先生，不，你是朕的战友、朕的兄弟，朕从不认为你会同朕一般和光同尘、八面玲珑，也从不指望你所谓洗心革面、谨小慎微，朕也无法保证，不会因为大局牺牲先生，但请记住：即便是全世界的黑暗，也无法淹没一支蜡烛的光辉，希望永远存在！”

贾谊合上竹简，擦干眼泪，走下座位，朝刘恒深深一拜：“平生能够得遇陛下，臣死而无悔。”

他又看了看晁错的竹简：“没错，希望！”

刘恒站起身，扶起贾谊：“兄弟，不争辩，我们只管干下去！给后来者铺平道路！”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