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敦盛之歌

在郑龙的督促下，32纵的残部趁着天亮前的最后两个小时，消无声息地集结，带着弹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了燕山阵地。

等到东方破晓，随着一声声沉闷的炮击，白雪皑皑的阵地上，升腾起黄绿色的诡异烟雾。

早已撤退的郑龙在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这一切，他知道，部队躲过了全军覆没的危险。

“藤原龙之介，真是个可怕的敌人！”郑龙的心里默默地想着，32纵的大部队早已远去，只有苍龙突击队的阿克索龙、赵德胜、刘振强、秦坤等人护卫在它的周围。

突然，郑龙无缘无故地一跺脚！脸色大变！

“头儿，怎么了？!”秦坤关切地问道，他看见，郑龙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充满了一种萧索与怀念。

“坤坤……带酒了吗？就是当年，戴笠送我的那瓶的伏特加。”郑龙黯然问道。

“有！”秦坤立刻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瓶红色瓶盖的伏特加，递给了郑龙。

郑龙嗜酒如命，酒不离身，而秦坤是他在国军部队时的老部下，还当过他的警卫员，跟随他南征北战、生死不离，自然，也帮郑龙包管了一些当年收藏的酒。

郑龙**这瓶因为战火，瓶身的装饰早已模糊斑驳的伏特加，这瓶酒，是他还是少校营长时，奉戴笠的命令，去北平刺杀大汉奸吴顺华时，戴笠送给他的，地道的俄国酒。也正是因为戴笠的提携，初入军界的郑龙从此一飞冲天，成为了横空的天剑，令日寇为之亡魂丧胆。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郑龙拧开瓶盖，第一次不是一饮而尽，而是将瓶中的烈酒全部倒入了冰雪之中。

“队长，头儿这是？”副队长刘振强问道。

“唉……”阿克叹道，摇头不语。

这其中的原因，确实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它来自于郑龙对于局势的分析，以及身为军人一种强烈的预感——既然，藤原龙之介是想搅动国共双方展开旷日持久的厮杀；既然，如今的国民党占有巨大的优势，那么藤原龙之介必然会设计陷害一些国民党的干臣良将，以此让国民党军队无法速胜。

如果，国民党最能打“正面战争”的是孙立人，那么最能进行“敌后作战”的“特工之王”，舍戴笠其谁？！

孙立人，在山海关之战后，已经被藤原龙之介软禁，随即送往南京，受到了蒋介石等人的“热烈欢迎”，升为二级上将，然后旋即被“打入冷宫”，成为国防部一个有职无权的高参，郁郁寡欢。

晚年的孙立人，常常跟人提起，他最遗憾的，不是在解放战争开始时，就被解除兵权，作壁上观。也不是在台湾担任陆军总司令后，刚想有所作为，就被软禁了三十三年之久，直到年近九旬才重获自由，而是在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战，未能与自己的挚友、校友也是强敌的郑龙决一雌雄、分出胜负。

而戴笠，如今已是权倾朝野、功高盖主、尾大不掉，倘若戴笠一死，毛人凤的实力虽然足以取代戴笠，但却无法完全凝聚以副局长唐纵为首的湖南系和以副局长郑介民为首的浙江系，三权fen立，军统就能重新被蒋介石彻底操控，不至于喧宾夺主，戴笠……危矣啊！

事实，也正如郑龙推测的那样，戴笠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

郑龙与戴笠，虽然各为其主，但戴笠对于郑龙，有知遇之恩、提携之义，抗战之时，戴笠更是与郑龙并肩作战，歼灭了日军唯一的雷达部队，快意恩仇。

想到这里，重情重义的郑龙长叹一声，对阿克索龙说：“阿克，取我剑来。”

郑龙作为高级指挥官、纵队司令，虽然在他们的师父德川光义、千叶荣治去世后，和藤原龙之介成了北辰一刀流唯二的剑道九段，但轻易不用刀剑，其佩剑光武剑一直由阿克索龙保管，阿克从背上取下了通体玄黑、亦刀亦剑的光武剑，双手握住剑鞘。

郑龙握住剑柄，抽出宝剑，雪亮的霜刃划然出鞘，发出一声凌厉的长啸！

他知道，此时在山海关前线的藤原龙之介，说不定也拿着望远镜看着他。

郑龙以剑指天，画出一个满月，随即横剑起舞，他用日语唱出了一首凄凉动人的《敦盛之歌》：

思えば此の世は

常の住処にあらず

草の叶におく白露

水に宿る月より犹あやし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水中映月）

金谷に花を咏じ

栄华はさきを立って无常の风にさそわるる

南楼の月を弄ぶ辈も

月に先だって

有为の云に隠れり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风流人物，今非昔比）

人间五十年

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梦幻の如くなり

一度生を享け

（人生五十年，莫非熙熙攘攘，浮生幻梦）

灭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

是を菩提の种と思ひ定めざらんは

（名垂青史，功败湮灭，只是宿命因果）

口惜しかりし次第ぞと思ひ定め

急ぎ都へ上りつつ

（一念之间，有何可惜？急至京都忧心难忍）

敦盛の御首を见れば物忧さに

狱门よりも盗み取り

我が宿に帰り

御僧を供养し

（狱门示众，敦盛之首，窃而归家传僧供奉）

无常の烟となし申し

（叹息如烟，人间无常）

郑龙引吭而歌，沉雄无比的内力催动深沉的长音，响遏行云，震动天地。阿克索龙、赵德胜、刘振强、秦坤等人虽不懂日语，但郑龙忧伤凝重、磅礴澎湃的情感，依然让他们情为之夺，大受震撼。

《敦盛》是日本传统戏剧“能”的一种“幸若舞”其中的名篇，曾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习日本历史的郑龙自然知晓、熟稔。敦盛是名，其人姓平，他的悲剧故事，在日本流传非常广泛，并被包括诗歌、小说、戏曲等在内的多种文艺形式所改编和吸收。

日本的幕府时代，开始于两大武士氏族的殊死战争，史称“源平合战”。当时，平氏已经掌握朝政十数年，以太政大臣平清盛为首的平氏一门，遍布朝野，权倾天下。他们逐渐脱离了武士的生活，终日沉醉于音乐和诗歌之中，与平安朝以来奢靡浮华的公卿如出一辙。而源氏蛰居多年，一旦起事，在东国山野丛林中浴血奋战，心中只知仇恨，并无风雅。就此对比，胜负似乎就已经很明显了，两家仅对战了五年的时间，就以平氏彻底灭亡、源氏开创幕府时代而告终。

平敦盛是平氏的旁支，官至从四位下春宫大夫，平清盛弟修理大夫经盛之子，和清盛去世后的平氏领袖宗盛是堂兄弟。传说他容貌娇艳，多才多艺，尤其深通音乐，擅吹横笛。若能长在朝中，也许风雅一时无二，京城百姓也要为之倾心。但可惜源氏杀来，平氏西退。行军之中，烟尘扑面，发髻难梳；对阵之间，鼙鼓雷响，雅乐无用。到了元历二年（公元1185年）二月，爆发了著名的一之谷合战，年仅十六岁的敦盛参加了这场战役，并且就此首身分离、魂归疆场。

斩杀了平敦盛的源氏猛将熊谷信直，哀叹平敦盛的命运，窃取了他的首级，安葬之后，他也放下屠刀，出家为僧，余生与青灯古佛相伴。

而平敦盛的命运，又与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却又死于非命的戴笠，有着太多暗合的地方！

此时，戴笠尚是春风得意，可郑龙，已知道他的凋零。

郑龙同样没有猜错，国军的指挥部里，藤原龙之介拿着望远镜，看着郑龙的剑舞与他的口型，也静静流下了两行清泪，郑龙的剑舞，触动了他无限的忧思与哀愁。郑龙明里唱的是戴笠，暗中所指却是他。他藤原龙之介，虽然依旧搅动风云、左右天下，却早已是亡国之徒、亡命之徒，国在哪里？家又在哪里？想到这里，他不禁轻轻吟诵：

人间五十年

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梦幻の如くなり

一度生を享け

灭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一度得生者，岂有常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