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叙事

“小老弟。来——陪我喝两盅。”东方大哥一手拎着一瓶烈性白酒，一手提了些下酒的小菜神色黯然地进了我的出租房。

时间正置傍晚，而且我已经用过了晚膳，饭后的残羹剩菜还慵懒地摆放在餐桌上，我就坐在一旁随心所意翻阅着一份头天的《环球时报》。其间有一则标题为《印男子为生儿子３５年不洗澡》的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凯拉什先生为了达到其目的做出这种怪异的不合乎逻辑的“壮举”，实在令我暗自感觉好笑。

东方大哥恰好这时进了屋，他将酒和菜搁在餐桌边上，然后坐下身来。我赶忙将报纸递到他的跟前，并指着对他说：“大哥。你看看这段文字，读起来还颇有些搞笑……”

我这便站起身来，赶在他读报纸的当儿，草草的收拾了一下餐桌，再添上两个碗碟与酒杯，并且打算另外弄两个下酒的小菜。

可是，他用了没到半分钟就将那段文字看完了。随后将报纸扔到一边，自各儿拾整起带来的小菜，拧开瓶盖，一面斟酒，一面方才神色凝重地说：“这种事情不就是因为重男轻女的缘故吗。”

然而，我却未去理会他的表情，只顾说：“这事情我到也曾查实过，印度那个国家跟我们这儿一样，也重男轻女，但他们重男轻女的原因却跟我们这儿大相径庭。——再则，他们那里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

东方大哥静静地抿着酒，并不急于回应我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吞吞的说：“这些事情不仅仅是一个政策就能够完全控制得了的，关键是在于人们自己思想观念的转变——”

这时候我已经弄好两碟小菜——都是些不用生火的便利菜；摆上餐桌，然后坐下身来。东方大哥早已喝了两杯下肚，脸上正泛起微微的红晕。见我坐定，他赶紧帮我斟上一杯，然后把自己剩下的半杯干了个底朝天，这才再一次斟上。

我眼前这位东方大哥，他的年龄已经五十来岁，是一位性情随和，待人宽厚的人。倘若论年龄他可算是我父亲一辈的人物了，但是他说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没必要那么客套，叫他一声“大哥”反而亲切。

事实上我跟他也不是很熟悉，更非同乡。只因在两年多前，我换了份工作岗位，去了另一家公司，如此一来先前的住所非常不便，只好从新租定了房屋，这才碰巧跟他成了房邻。

他是在一家冷锻厂里长期做着技术工人，因此工薪还很可观，但平时穿着却很朴素，也不十分讲究。他的妻子是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同样也在工作，是帮一家服装公司做事。他们身边还一直带着个男孩，现今大概十四五岁，是他们小儿子。另外他们有三个女儿，如今都已是成年，而且大的两个已经婚配；但由于自小就不常在身边，三个女儿对他们也少有牵挂。虽说我与东方夫妇交往已有两年多了，却不曾看见过他们三个女儿。

且说他家这个儿子，在我眼里实属于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形象。虽然他尚在当地念书，却从来没有好好学习过，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他个子并不算高，更没有什么特长，看起来跟大多数同龄的孩子别无二样。然而，他总是调皮捣乱的做些令成年人看见颇为闹心的事情；再则，我本人又是一个对孩子行为有一种“忌恶如仇”的古怪脾气，因此也就不愿理睬他；他自然也不敢来招惹我。

听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吸烟、喝酒，并且时常把家里的钱财偷了去一些网吧，娱乐场所里玩得是昏天黑地，彻夜难归。对此，他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惩治他一番了。可是，而今他不仅不服从管教，反倒变本加厉，处处跟他父亲作对起来，甚至于大吵大闹。稍不留神，东方大哥竟又与嫂子发生了龃龉，这使得他心情倍加沮丧。每每这种情况，只要我在家的话，他便会自带些酒水到我这里来坐坐。他也曾说过：他活了这大半辈子，也没有别的嗜好，只好这一口，又有什么办法呢。

对于他们家的争吵我都已经司空见惯，更无心去关注他那些破碎的家务事。然这天我却随便的问了一句：“怎么又跟嫂子发生争执啦？”

他叹了口气回答说：“唉！不就是因为我那个‘混帐！’儿子吗！”他顿了顿却又说：“想当初我为了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处，现在想想这些有啥意思呢。”

他的话叫我犯嘀咕，但是我并没有去问他什么。

过了一会他进而又说：“说起来你并不知道，我这个儿子表面上看他是我第四的个孩子，实际上他是我第五的个孩子了。——当初，我妻子怀了七胎才生下的他……”

他这番话更加叫我头昏脑涨，可我还是不想去问他什么，只是默默地抿了点儿酒，举目看着他。他愁眉紧锁，似乎正在一大堆陈年往事中苦苦挣揣，并要将平生几十年来的感伤尽情倾泻一番方能畅快。他的脸虽然因为酒劲涨得通红，却依旧是黯淡无光。后来也不知道他似醉还是非醉，就慢腾腾地，又显得有些絮絮不休地向我讲述了以下的一席话。

在我们结婚那时，计划生育政策才刚刚颁布实施。你要知道，像我们这一代人是受了很深的家族传统观念影响的……家里只要第一个是女孩的话，自然不会打消生第二个的念头。

我二女儿出生之前，我原本在我家乡镇完小当教师。那时候的一名教师，虽说工资并不算高，但也可以维持一些家用，再加上种有几亩薄田，生活过得马马虎虎。到我二女儿出生之后，学校方面就将我开除了；计生办出具来一张罚单，并多次催促我们去做结扎手术。但为了有个儿子，我们便开始东躲西藏、想方设法与计生办的敷衍，就这样磨蹭到了我三女儿的出生。当计生办的人得知这一消息后，随即又出具了更大的一张罚单。这回他们可是动真格的了，几乎天天冲我家里跑，在跑了多回不见成效后，他们索性搬走了我妻子娘家打发她的都有些破旧了的几件家具，还赶去了我母亲辛辛苦苦养肥的一头准备用着过年的猪。——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政策上的法律法规并不像现在这样完善，他们会那么做其实也很无奈。虽然他们是通知我拿钱去赎的，但当时我哪能弄来那一大笔罚款；再则，我们压根儿就不想去见他们那些人。

那时候，外出打工也不像现在这样流行，整个村庄只有零星的几个青年出过门。尚且已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沉浸在一股团圆的气氛中。可是我们一来想有个儿子的念头没有改变，二来也是为了躲避计生办的纠缠，便赶紧找亲戚朋友帮凑了几百块钱，且将大的两个女儿留给了父母，自己携同妻子，带上三女儿悄悄出了门。

在外面我们生下了第四的个女儿。但一是不想让家乡人知道，又罚上一笔，再说，因为孩子，我妻子就一直没能找工作；我们的生活负担已经很重，更无心抚养她，因此我就将她偷偷转送给了我的一位他们家里没有子女的远房亲戚。后来我好不容易通过关系找到一位医生，做过产前性别鉴定：这便第五的个我们早早的就堕掉了，第六的个也是如此，直到第七的个才终于有了一个男孩。

只为这个儿子，当初我可是花了好大一笔罚款才算是给他办理了户籍，入了户，这才顺利的上得学。可是，哪能想到这个“混帐！”——不但读书一点儿也不用功，品性更是越来越坏。

——唉！他一点也不明白，当初我为了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处，忍受了多少煎熬。因为他，我妻子长期不能找工作；我的父母也因长期为我们的事情操劳，身体每况愈下。家里大的几个渐渐的也该上得学——我也曾做过教师，深知不管男女认识字对一个人一生的重要性。比如说我的妻子，就因为不认识几个字，很多时候她根本就不明白事理。这样一来，原本一家子就吃饭的人多，干事的人少，花钱的地方也多，再加上东拼西挪的交过几笔罚款，生活过得一直很拮据。

因此，我大的两个女儿读书虽然很用功，学习成绩也好，但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供她们读书，只得到了初中便辍了学，后来各自在家乡那边结了婚。我三女儿也只勉强念完高中，之后她自各儿在一边打工去了。倒是我那个四女儿，先前她养父母曾带她来看望过我们两回，但是她对我们似乎就没有一点儿留恋之情，反倒对我们能将她送到现在的养父母那里感到非常欣慰。因她养父母家里也没有别的孩子，所以十分疼爱她；并且生活条件又比较优越……她现在正念着大学。

——可是，我万万不能想到，我千辛万苦得来的这个儿子，竟然这般的不听话，处处惹我痛心！……为了他，想想我这大半辈子，过的是些什么日子？——直到现在我才算明白，其实人这一生活得自在，过得幸福、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什么家族、门庭、儿孙满堂，这些都是徒劳的、虚浮的念头，毫无实际意义。你想想，倘若世间不是因为有女人，从哪儿来的儿孙满堂？——再说了，几代人过去之后，谁有晓得，谁是谁的儿孙呢。——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