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除了没想到任妈会这样说，而更让夏道梅惊讶的是，话没有说完，她还又是自己难过得泪水满面了。看到她以手掩面近似要哭泣起来，夏道梅那心虽然很不是滋味，但她就是想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很快，任妈在手抹了脸后，她又是压了嗓子难过地喊；“不知道，也不明白在当初，这人怎么就没心没肺做出了那种事——”

“什么事呀，任妈你这是——”

她说了，但她嘴里吐出的话，夏道梅这一次不只是惊讶，而是震撼得倒抽了口凉气；“你说什么，伯母她，她——娼妓——”

但是任妈点了头，随即又是手捂了脸，顿时地老泪纵横了。

她说了，从指缝里泄出来的声音似也有了颤栗；“不该呀，虽然自己也不相信，在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犯浑，可是我做了。要不是我对友兰大姐的检举揭发，怎么可能啊，那好端端一个家会遭遇了母子反目的人间悲惨——”

用不着怀疑了，她夏道梅没有听错，曾经窑子里的肮脏那种不光彩，应该就是她，任妈的铁友兰大姐。试想一下，尤其不劳而获的皮肉生涯，不但传统习俗，就是今天的正常人也难免嗤之以鼻，任妈曾经对她的检举揭发，此刻还在痛心疾首，她至于吗。

任妈还没有说话，已经难过得摇了头。仿佛又回到过去，十多年前那一阵的喧嚣激昂，以及社会的动荡——

口诛笔伐，大字报，造反有理，红色袖标，拿起笔墨作刀枪——

人们走出家门，纷纷的集会，激励人心的**和呼喊口号。革命洪流滚滚向前，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心一闪念的内心挣扎，有情况不报，就是对革命的不老实，任妈一咬牙，她决定了。

而她的检举揭发了，尤其娼妓，这一万恶旧社会毒瘤，在革命群众之中激起了滔天怒火。于是，向来安分守己默默无闻的铁友兰，一下子淹没于极端情绪的怒火中。于是一次又一次，作为管制分子的坏人，隐瞒罪孽的铁友兰被押向了批判台。

在不同的场所，在包括走资派的批斗大会上，铁友兰身挂黑牌，低头弯腰，承受着人们的愤怒和激昂声讨。

人们声色俱厉地批判，揭露和控诉，铁友兰刻意隐瞒欺骗的，曾经那肮脏窑子的罪恶生活，其心可诛罪该万死。群情激奋中的振臂高呼，必须要将践踏妇女尊严，社会寄生虫的娼妓，这一社会毒瘤踏上一只脚，让她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任妈喃喃地说；“其实在那一阵癫狂之后不久，一天深夜，院子里，友兰母子之间发生的可怕一幕，一下子震醒了我。而当明白自己干下了什么，这心里痛悔不已的时候，可惜铸成的大错，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这铸成大错，还有可怕的一幕，不会是任妈你发现，伯母她是冤枉的？”

“不，不是这样，她有过，那样的不幸友兰是真的。可就是经历了，那也不该她的错啊，人被推入火坑，在万恶的吃人社会，强盗和人贩子干下的罪恶。”

“原来，人贩子拐卖呀。”

“悔不当初啊，了解大姐这样的情况，还要做出那种没心肝的事来。分明答应人家的，不能说，可我居然昏头，把她经历过的那不幸给翻了出来——”

“答应人家，那又是谁呀，该不会，那种的不幸过去，是伯母她——”

“不，是我找的友兰。受人之托，那时候的话，找她交心谈心，她承认了——”

任妈说话又是在老泪纵横了，明显悔恨交加的痛苦不堪，夏道梅虽然不忍，但还是忍不住疑虑的说；“原来，伯母一直隐瞒的这件事，另外还有知情人呀。”

不料，任妈却是手抹了眼泪，很诚恳地说；“不，算不上别人，因为和友兰大姐，他们不是一般的情况。之所以会有我知道并且找了友兰大姐谈话，实际那也是另有原因。”

“这另有原因，怎么回事啊——”

在很用力点头后，任妈的情绪也平静多了。随即她又说了，是开始她新的讲述。

“唉，其实那之前，友兰曾经有过的那可怕经历，不但居民户籍登记不会有，街道上也更不可能还有记载。可我知道这件事，实际上还得从老魏，省里民政厅里一位领导，他在这里的寻人说起——”

任妈说，一次上面来人在这里开完会后，也是很偶然的看见，魏大勇付处长感觉铁友兰那身影似曾相识。可是等到处长追出去，来到楼下，清理完机关化粪池的那妇女和几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付处长可是不甘心，了解到妇女所在街道，他找来了，并且和治保主任的任妈有了私下里交谈。魏处长说，太像了，那妇女太像他曾经地下工作受伤，掩护并救了她的兰子大姐。

解放前，老魏曾经在白区从事秘密工作。由于**出卖，地下党组织遭到了重大破坏，不少人被捕，一些同志牺牲。掩护他的同志牺牲，老魏虽然逃脱，但却在敌人追捕中受了伤。

由于腿部中弹，虽然贯穿伤，但行动不便也很难及时处理伤口。到底地下工作，由于情况不明，只好是东躲西藏，所以到后来，大腿红肿发炎加上饥饿，奄奄一息的他也只好无奈地倒在了一僻静小巷。

是一位兰子的大姐发现并救了他。尤其白色恐怖情况下，作为帮佣的大姐能够救下他，这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可是她并没有让清醒过来的老魏就这样走人。一旦伤口溃烂感染，尤其并发症难免性命之忧，所以除了保护和照顾，为了消炎药，大姐还因为摔破老爷的药瓶遭受过东家的鞭挞。

情况稍微好转，就要告别了大姐走人，而按照规定，脱离党组织之后的相关情况，老魏说他有可能还要联系上兰子姐。然而可惜的是，由于身份暴露，不等伤口真正痊愈，老魏就被派往了对敌作战的地方武装。

当然，除了救命恩人，大姐手里还有老魏当初写下的纸条，只要东西还在，也就足以证明老魏受伤后得到她救治的情况。但遗憾的是，从那以后，大姐和老魏就再也没有过见面。

实际寻找兰子大姐，包括解放后这些年，老魏一直在努力，并且从来也没有放弃。而这次偶然的看见，毕竟也有些年头了，现在的铁友兰是否就是那帮佣的救命恩人兰子姐，他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居委会工作的任妈答应，会在帮助他弄清情况之后，第一时间通知到老魏本人。关于如何确定现在的铁友兰，她就是老魏要寻找的兰子大姐，老魏还特别介绍了她曾经有过被拐卖妓院的苦难。

任妈做了，作为邻居，虽然旧事重提，但私下里以心换心推心置腹交谈，铁友兰承认了。万恶的旧社会，日本强盗的侵华战争，自己不但家破人亡，而且还被推向了那吃人的火炕。

然而世事难料，造反有理年头，随着当时的社会气氛，尤其动荡愈演愈烈，还来不及获悉兰子姐消息的老魏处长，这时候已经被打成了反动旧军人。并且这期间的社会动荡中，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激昂之中，勇斗私心的任妈，也大义凛然地揭发了铁友兰刻意隐瞒不报的那段肮脏经历——

“我错了，大凡有点良知，我就不该那样做。记得老魏还特别强调，是丑恶的社会，无辜小女孩被推入了火坑。明知道那不是兰子姐的错，应该爱护群众关怀群众的自己，居然糊涂地认为，自己替人隐瞒就是私心，丢掉了党性原则——

“自己站出来了，心也平衡了，但是坏女人这爆炸性新闻，这突然的无妄之灾，却让友兰大姐那造反战士的儿子铁汉，在成为笑柄的同时也身败名裂——”

那之后，就是沦落为牺牲品的铁汉被派性开除，遭到了他的战友们驱赶还彻底划清界限。而从革命闯将到与革命无缘，就因为慈母曾经那堕落肮脏的不堪历史，突然遭此厄运的热血青年，心灵遭受到如何的打击可想而知。

于是，这僻静小院里，原来母慈子孝的这个家，母亲和那近似于崩溃的儿子，就此演绎出了老子反动儿背叛的母子反目悲剧。以至于时至今日，静夜里，任妈也总是忘不了那母亲跪在地上，苦苦请求儿子宽恕的那份悲苦和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