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仿佛又是黄河岸边自己的家，那金色的童年，父母羽翼下的孩子就算生活清贫，双亲呵护下的日子，那也该是何样的温馨幸福啊。可惜生不逢时，连年军阀混战，偏又是国家遭受邪恶日寇乘虚而入，发起了全面侵华战争。

深重的民族灾难，战乱的年头，战争，匪患，食不果腹的饥饿煎熬中，意想不到的更大厄运降临了。突然的黄河决堤，浑浊的水浪铺天盖地，几乎是顷刻之间汹涌而来。

滔滔洪水吞噬了田地，淹没了庄稼，冲毁了房屋。要命的一刻，惊恐万状的人们丢下一切没命地跑，向着那地势较高区域逃命。

命是保证了，可妻离子散的家破人亡，不见昔日的家没有了父母兄弟，许多的乡亲也一下子不知所踪，流落荒野的女孩就仿佛掉入了恶梦。她在恶梦里哭泣睡着，又在这样的恶梦中吓醒，面对灰蒙蒙天空下的茫茫沼泽，她也只好是饥肠辘辘，无奈地在流离失所的难民中寻找。

她在找，一直地寻找，她要找到双亲，重享家的爱和温暖。可是兵荒马乱中的逃难，仍然免不了强盗恶徒的趁火打劫，流落失所的人们不得不在恐惧之中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然而她并没有找到父母，而是深夜里，在睡梦中被人统进了麻袋。

她哭喊，呼救，但她的挣扎反抗换来的却是凶神恶煞地呵斥毒打。她被转卖了，一开始替人家干活，就算挨打受骂，手脚冻僵肌肤开裂，她仍然坚持着活了下来。然而这种的苦的日子才只是开头，随后的一次次转卖，到最后竟然被恶徒们投进了妓院这样的火坑。

最初的抗拒挣扎，甚至苦苦的哀求，在换来毒打之后，她仍然逃脱不了惨遭强暴摧残的噩梦。由于不堪**，无法承受那悲催的恶梦，她想到了死，但悬梁自尽之后被同伴救活过来，她还是妥协了。她可以去死，但现在不能，要自己就这样死掉，不知道父母该有多伤心。

她想他们，日思夜想，就是做梦都在想着双亲。于是她擦去眼泪，忍受苦难，就这样挣扎着活了下去。当然，她也瞅着机会逃跑过，但是等待她的却是打手的狞笑，无情的鞭挞折磨。而在这之后，在饱受**之后，她又一次被转卖到另外一家肮脏之地。

或许有过这样的经历，或许求生的本能，她不想就这样死了。而她也不打算再逃了，因为就算逃，这黑暗的可怕世界，不过蝼蚁一般的风尘弱女子，在哪里又有她的安身之地。其实她也并非真的就是认命，和许多同样命运的苦难的姐妹们一样，她得攒钱，只有更多的积攒，等到将来真的自由了，还能够真正人一样地活下去。

日子就这样过去，她万念俱灰，也麻木了，并且也越来越相信这都是命。可就算命中注定，无论如何，行尸走肉活着的她要不见到父母双亲，就是死，她也不会有瞑目——

铁友兰的亲口讲述，仿佛也将夏道梅带进了那暗黑旧时代，尤其怵目惊心的恐怖，甚至还让她禁不住地不寒而栗。现在她相信了，为什么任妈会说，铁友兰伯母那样的过去错的不是她。也难怪不但任妈，就是高平，也并没有因为她那曾经的不堪而嫌弃老人。

不过，待老人的情绪稍微缓和之后，她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后来怎么样，伯母，逃离火炕，是因为这攒钱够了吧。”

“不，不是钱，和攒钱完全没关系。大概是苍天开眼吧，有一天，麻木了的黑暗中，自己这卑微的生命还是泄进了一缕的阳光——”

这之后，老人又在继续的讲述，但是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尤其眼神里居然还有了异样的光晕。

他来了，那命中的贵人，温暖她生命的男子。他说他叫迟祥汉，当兵的，国军队伍里的连长。

大概脸上疤痕扯上眼皮，那脸明显地很不耐看，可面相上凶神恶煞的他却并非兵痞的粗鲁。或许是他待人的友善，她愿意和他说话。而在了解她的身世之后，迟连长说自己也穷苦人家的孩子，扛枪当兵，只是为了不至于冻饿而死。能够混出来今天这光景，实际上多亏了军阀混战中一次枪林弹雨的玩命，炮弹爆炸前一瞬间，自己压在了团长身上。

团长安然无恙，自己身上几处受伤还破相，但身体并无大碍。后来团长高升，自己也水涨船高，从排长做到了连长。

作为当兵的，能够连长，按说也算混得不错了吧。连长却说，运气吧，因为在当初要不是脑子反应快，就算能活到今天也恐怕就烂兵一个。只是当官了，但越是这样，反而许多事看得更明白，战争杀戮，国无宁日，看不到前途的日子，无聊空虚的队伍谈不上军人血性。

原来和自己一样，迟连长也是天涯沦落人呐，彼此回首往事，免不了同病相怜。或许身不由己的沦落风尘，农家女善良和天真，在情意缠绵中，军官说出了心里话；作为苦出生，没文化又杂牌军，这种看不到未来的混下去，心里所想莫过于能够一红颜知己，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

迟大哥，你是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忘了吧，忘了眼前这卑贱风尘女子，茫茫人海能够相识一场，小女子够了，也不枉尘世来这一回。

?可是迟大哥不答应，抱了她地亲吻。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啊，没必要稀罕这脏了的身子。

沦落风尘不是你的错，心里干净，这就是我迟祥汉命定的黄花大闺女！

他是认真的，真心的爱上她，而无依无靠的她，也更是对他一往情深。一来二往，渐渐地，没有山盟海誓，但是彼此都把对方作为了托付终身的亲人。于是，二人私下里计划，想方设法帮助她脱离苦海，尔后连长脱离军人生涯，两个人逃往荒山偏僻大山，生儿育女地过自己日子。

然而，世事难料，由于日寇的铁蹄逼近，连长所在的部队有可能开往抗日前线。

“我们俩怎么做，兰，就你一句话。”

强盗入门，这世界还可能有安生日子么，民族危亡紧要关头，不要说军人，就是平常热血男儿，也不可以顾忌儿女私情而忘却大义。那么，他们怎么办，是继续双宿双飞做那计划中的美梦，还是迟祥汉奔赴保卫中华民族的烽火前线。

“哥啊，自己的事，你决定吧。”

“不，我想听你说，就你一句话。”

“做回真正的中国军人——我等，哪怕等你到天荒地老！”

紧搂着她，他流泪了，并且在她耳边哭泣了起来。原来刚接到消息，夷敌入侵，屠刀之下不但家园尽毁，父母乡亲也是惨遭屠戮。国仇家恨，如果还要忍辱偷生，他能吗，还算男人吗。

“兰子啊，这次出征不同以往，是和装备强大而且凶残的鬼子血战。毕竟枪炮无情子弹无眼，所以最坏的准备，必须要有。”

捂上他的嘴，她含泪地说；“不说了，别说，哥。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一生，这人这心从此不会，再不会还有别的人——”

作为军人，本来就应该生死置之度外，自己不后悔为国捐躯，但放不下的就是兰儿。唯一的心念，就是万一不测，每年的忌日，能够有心爱的女人燃上一炷香，自己知足，也死而无憾了。

不要，为什么要死，勇士的迟大哥是好人，好人一定会逢凶化吉。当然，在他的坚持下，她还是答应心上的勇士，她将爱惜自己，这一生除了祥汉再不会装下别的人。倘若爱人不测，自己一息尚存，每年忌日烧纸不断，决不食言。

他去了，浴血奋战在杀敌的抗日前线。由于日寇逼近，城里人心惶惶，混乱之中她逃了，从此彻底逃离了耻辱的生活。

然而遗憾的是，没想到最后一次的见面，却是她和迟大哥二人最后的诀别。不久之后从溃败的军人口里获悉，为了掩护部队主力撤退，连长和他的部队已经悉数阵亡。

连长没了，她的天也塌陷了，活下去已经没有了意义，既然心已死，不如现在就跟随连长去。但悲痛欲绝中，她忘不了连长的嘱托，加上内心里对双亲的牵挂，于是逃离原来生活的中，她辗转流离地回到了老家。

但没有，根本不可能还有父母，原来的家乡，不过水汪汪的无边沼泽。而赶去迟祥汉的老家，她见到的也只有鬼子屠戮之后，荒无人烟的残垣断壁。

真的就要一死了之么，军人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自己也不在了，谁又来祭奠和思念心中的亲人啊。睡梦中又看到的迟祥汉，让万念俱灰的她，从迷离恍惚的绝望中猛然惊醒。

不能死，为了迟大哥，她得活下来。于是，战乱中的她和那时候的人们一样，又开始混迹于逃难的四处流落中。

兵荒马乱中，因为搀扶跌倒的老人，偶然的机遇，她幸运地成了一大户人家帮佣。之后跟随他们落脚于大后方，于是孑然一身的她，从此靠着一双手清清白白地找口饭吃。

随着解放战争人民军队的节节胜利，大户人家的逃亡，她又一次过上了漂泊流落的日子。亲人应该是不必要再寻找了，原来的家乡早就沦为沼泽，历经战乱之祸的父母亲人就算能够活下来，这茫茫人海，年事已高的他们也很难说人在何方。

流落于远离家乡这城市，那一天，她被城隍庙墙边弃婴的哭泣所吸引。由于濒临解放军的大兵迫近，城市里难免人心惶惶，她怀抱孩子地守护，等待，确认不可能还有认领之后，她抱回了这可怜的小生命。

随着解放军入城，眼里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曾经的压迫者不复存在，寻常的百姓终于过上了翘首以盼的安稳日子。而远离家乡的城市的她，实际上早就决定不再走，并且这之前的混乱中，她已经用积攒买下了现在这房子。

她有家了，这样的一个家，孩子就成为了她的全部。就因为孩子，她这活着的生命，似乎也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因为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为了活着而活。为了孩子，她隐匿了那段不光彩的耻辱经历，用自己的姓氏给孩子取名铁汉。

和千万的普通人一样，她能够劳动，也愿意劳动获取报酬养活自己和孩子。从开始的替人缝缝补补，到后来参加街道组织的劳动，长期以来，她的工作热忱和劳动态度在别人眼里应该是无可挑剔。

迟祥汉，铁汉他是我，也是属于你的孩子。所以爱人呐，冥冥之中，你可得保佑他——

每一次祭奠生命中的爱人，她都要这样来祷告，并且报告他们的孩子的成长。

孩子一天天长大，也许没有父亲的家，母子相依为命，也让儿子铁汉尤其的懂事。学校里，除了老师嘴里的赞誉，铁汉的学习成绩，也更是让她在满意和欣慰的同时，内心里充满了期待。

她希望也相信，一出生就遭受遗弃的孩子，自己这宝贝的铁汉通过努力，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然而运动爆发了，而更让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随着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如火如荼，她一直深藏内心引以为耻，过去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曝光了出来。

厄运降临了，妓女生涯，生命中这曾经的灾难，在激情燃烧，近似于狂热的形势下，人们的眼里不但污泥浊水，也是不可接受的对女性的亵渎。她被揪出来了，作为隐匿不报的坏分子，除了人们的鄙视和唾弃，她还一次次地承受着批斗以及遗臭万年的羞辱。

毕竟老子反动儿背叛的大趋势，哪怕只是养子，和自己并不存在血缘关系的铁汉，也仍然避免不了被造反有理的大旗除名。作为过来人的母亲，大环境下臭名远扬的她虽然理解儿子，也愿意划清界限，但却仍然避免不了儿子对她的厌恶以及怨愤。

“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死——你自己不死，还要捡我回来——”

就是现在了，内心的深处，仿佛儿子那伤心欲绝的吼叫还在萦绕。而他那生不如死和绝望，尤其更深夜静，依然会揪动着她那母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