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妈妈——”

让高平想不到的是，这人昏睡中醒来，嘴里发出的声音居然并非痛苦中的**。或许他那饱含了深情的呼唤，他在惊讶之余，也难免内心里唤起了对他的同情和悯惜。

“对不起，这不是在你自己的家——”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旅馆房间里，摇曳的煤油灯光下，苍白的脸满是疑惑。

但他不是回答，而是问；“感觉怎么样，你好受些了吗。”

“请问，你告诉我——你是谁——”

“过路人，或者，就当朋友吧。”

那时候，虽然不知道这个浑身血污，很快又是昏迷的人是谁，到底生命啊，高平不可能见死不救。不过在瞪看他，努力辨认之后，这人摇了头。

“没见过，也不认识你。”

“好吧，上山下乡插队的知青。你怎么样，不会也是吧。”

在点头后，睁大眼睛再一次认真看他，突然，这个人挣扎着想要翻爬起来。但紧接着一阵强烈的疼痛，才是要翻身起来的他，却又是颓然地倒回了床上。

似乎是这种的折腾，他显得清醒多了。或者疼痛缓和，看了看身上的绷带，他点了点头；“明白了，是你帮了我，或者，你救下了我。”

“是的，你当时情况很遭，医生说，主要是流了很多的血——”

“啊，这样的话，还是谢谢，很感谢你救了我。”

“应该的，城里来到这山高路远的偏僻乡村，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吧。不过，请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样做，也就是能够替你联系上的人。”

“不必了，也没有用。好啦，我现在没事，你可以走了吧。”

“让我走，就你现在这身体状况——”

不过，他却是提高了声音，语气坚决地说；“你怎么回事，请你走，难道我说得不够明白。我和你，怎么说，也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不会吧，这个人怎么啦，也太不可理喻了。高平虽然站了起来，但并不是真的就走，而是一脸诚恳地说；“以你现在这情况，自己处理好一切，你觉得真的可以吗。”

“废什么话，你这愚蠢的固执，就没见过。”

态度生硬的说话，脑袋还扭向一边的不看他。虽然救他并不是为了感谢，但无论如何，这人也不该如此态度对自己吧。不过虽然难免生气，但高平还是停下了离开的动作，毕竟替他处理伤口的赤脚医生说，只是临时的处置，以他现在这身体状况，恐怕镇里的卫生院也不行。

没想到坚持着说了这情况，在说完之后，这人的态度虽然也有了缓和，但是他却说；“知道也明白，是你帮了我，但我能够报答你的，除了真心希望你好人有好报，不可能更多了。至于找医生治疗，我想说的是，到此为止吧。”

或许这人的清醒，总算让他大舒了一口气；“行啊，这样的话，很好理解。只是，以你现在这身体状况，这到此为止——”

“意思就是，你尽力了，至于我这里，一句话，你的担心大可不必。至于你为我的花销，非常抱歉，只好说，对不起了，的确是无以为报。”

逻辑分明的说话，不像是脑子里糊涂。何况救人一命，自己做了，而且是做到现在这样，就是走人也该问心无愧了吧。既然他让走，就算之后这人有了什么意外，惭愧或者内疚，怎么说也不该是自己吧。

虽然心里这样地相信，但出了小旅馆，赤脚医生让送卫生院的化验报告，他也不可能真的就一走了之。

“让人找你们了——没见过，也不等报告出来就不见人，小命不想要了！”

一番严厉训斥，卫生院医生又是质疑，赤脚医生反映的情况，病人不像是摔伤，全身的伤痕更像是斗殴。如果有内伤，特别脏器破裂，送人去县医院，必须马上并且抓紧。

如果去县城，单是几十里路程，也不同于这之前他从小溪边背人到镇里。而那人并不配合的态度，就是想，也难免让人说不出的头疼。还有的就是，并不了解的那个人，除了在恍惚中他说给医生的名字是铁汉，至于别的情况，自己也更是一无所知。

既然碰上，那就把好人做到底吧，一阵的犹豫，高平又回到了这个人的房间。然而看见他，这人除了惊讶，甚至还莫名其妙的有了勃然大怒。

“你说什么，你不放心，可笑，我认识你吗。是否性命之忧，自己的问题，关你屁事啊！”

“凭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想，你对我就不应该这种态度。”

不料，这人有些恼羞成怒了；“愚蠢，幼稚，而且想不到的呆萌可笑。我现在差不多要怀疑了，你这人怎么回事，不会是嫌好事还没有做够，不足以捞取政治资本。但是很抱歉，你可能运气不好。”

自己善意的举动，居然惹得这人如此地恶语相向，他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目瞪口呆之后，一旦反应过来，随即就是转身。但才是出门，他又反身，向着房间负气地说；自己想的只是救人，没有别的，而且说实话，这样的运气宁愿没有。

看来是被他感动了，床上那人的说话，声音里也有了柔和；“行啦，就算本意不错，但也要看你救的什么人吧。比如坏人，杀人放火，或者偷窃他人钱财干坏事，救他，你也认为值得吗。”

“干坏事——”他什么意思，这感觉怪怪的，似让人有些回不过神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这种话里有话的情况，自己除了忿忿然，这心反而又是说不出的疑惑。因为这人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之前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的确也是一无所知。

然而，虽然他在困惑，没想到这人虽然嘴里的又在说话，却又是像在喃喃自语；“差不多是时候了，大限一到，这行尸走肉没用的皮囊，也该去到他应该去的地方——”

他在说，古怪的说话，有些类似高烧之中不乏兴奋的呓语。似有些不对劲，不会是他在生命危险了吧；医生说，如果内脏破裂，要不及时救助后果不堪设想——

“拿回来的是什么，诊断报告，对吧。”对于高平的重新回到床前，这人的态度已经不同于之前，就是说话的声音也更是柔和多了。

在将化验报告塞给这人之后，他冷冷的说；“医生的意见，你自己看。”

“怀疑内脏破裂，不排除这种可能，送县人民医院救治，至于吗。呵呵——”

他不但语气轻松，而且还笑了，尤其笑得那样自在，就好像因为自身这种的状况在庆幸。看样子这个情况不妙，又或者，该不会他脑子也真的出了问题。

“对不起，我可能吓着你了。不过，如果还愿意的话，请吧，请坐下来说话。因为下乡知青，你说过的——”

在他坐下后，这人说；“虽然不值得，但毕竟你是帮了我，或者是救我。但遗憾的是，大恩大德，恐怕今生难以回报了。至于为什么，有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高平不是吃惊，而是吓坏了。但他看出来，这人是认真的，而且说话也是清醒，完全不像曾经怀疑的脑子不正常。

“好吧，为什么，可以回答你。”这人说；“相信你一直在怀疑，为什么会有这遍体鳞伤，有句民间俗话你大概也听说过，久走夜路撞到鬼——”

“什么意思，你这是，你想告诉我什么——”

这人说了，虽然他是救死扶伤，但却救下了一个本来不该，也没有必要救的一个人。因为一个以扒窃来盗取他人钱财的坏人，在这里他栽了。由于扒窃被识破，遭遇生性耿直的乡民群起而攻之，所以即便可耻的人生就此划上句号，他也是死不足惜的罪有应得。

这一次，高平不是惊呆而是一下子地懵逼了，就是遭了雷击，也不至于他此刻这脑子里一片的空白。居然是他，场镇上那伸手，那手在伸向他人口袋——

明显的扒窃，不劳而获的家伙，在无耻地将他人钱财窃为己有——

他喊了，一声正气地呵斥之后，心安理得离开，因为做好事还有了好心情。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在这贫困的山区，尤其扒包偷窃，一旦事情败露，在深恶痛绝的乡民眼里，这样的一类人就如同过街老鼠。可是遭遇群情激奋，性情耿直乡民这传统习俗的围殴，偏偏这人既不是逃也不躲闪，并且也不等公安或者值勤人员赶来，他又是忍受痛苦，挣扎着地自己脱离了现场。

生活的现实，就是如此想不到的荒诞不经，揭露了他人恶行，却又阴差阳错，竟至于自己和窃贼又走到了一起。

眼看他人正在承受巨大痛苦，人性的本能自己施以了援手，但他这一番的受罪，始作俑者居然是自己。一时间，他瞠目结舌，不知所以了。

而现在这个不幸的人却说，他可以走了，彼此之间从此地再无瓜葛。

但可以吗，自己真的能走吗，就算这个人目前的惨痛根源还是他，但如果得不到很好的医治，有可能就会危及到生命。尤其这人表现出来的生无可恋，一走了之，自己这心今后还有安宁吗。于是他坐了下来，至少也要告诉他，同样上山下乡的知青，哪怕父母膝下承欢的娇弱女生，再是生活艰难，也不至于真的就躺平。到底男子汉，以扒窃来生存，这种的好逸恶劳，会不会应该在灵魂深处痛定思痛，有一个深刻地反省。

不，不是好逸恶劳，因为原来的铁汉死了，他这样地说。并且又是告诉他，现在他看见的这躯壳，实际上早就是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

“农夫和蛇，这故事你应该知道。”

“是的，就在上学的时候，在课文中。”

“相信吗，这就是我，你面前的我，他就是那条可恶的毒蛇！”他说，这承受着身体疼痛，但的确看不到一滴眼泪的青年，这时候却流泪了，而且是情不自禁在泪水潸然而下。

或许是激动得太厉害，以至于他浑身哆嗦，还不得不咬紧了牙关。

“我醒过来，你听到我嘴里在喊，是的，妈妈。实际上，这是我，现在的我就连睡梦里，这心常常也这样地在泣血。没有别的，就是不配，现在的我早已经不配作妈妈的儿子了。所以为什么我说，曾经读到的那课文，农夫和蛇——”

课文中，农夫救下冻僵的蛇用体温来暖和它，精心地呵护。毒蛇活过来了，突然，它向农夫露出了狰狞的毒牙——

或许激动得太厉害，铁汉声音颤抖了；“既然那样的毒蛇，你说，这生命对于他还有意义吗。不，他的存在不但多余，对社会也更是有害无益。”

“不是已经明白过来了吗，痛改前非，为什么不可以。再说，想一想，父母给的这身体——”

“不，没有，身体和妈妈无关。至于你说的亲人，那不过就一笑话，或者荒唐。既然什么都没有了，哀莫大于心死，在这个时候，一颗死了的心，任何的解释不但废话那也都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