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败狂澜

总机房的地下室在爆炸中簌簌落灰，十七岁的接线员陈阿四第三次把滑落的耳机扣回耳朵。闸北前指专线接通刹那，苏州河北岸传来山崩般的闷响。

“报告团附，职部现有战斗人员四百二十人，重机枪六挺，捷克式轻机枪二十七支。”谢晋元的食指在地图边沿掐出青白，红蓝铅笔在四行仓库位置重重画圈，“是，明白。死守最后阵地，为国际观瞻计。”他转身时武装带擦过桌角，金属搭扣在死寂中发出脆响。作战地图上代表日军的红箭头已刺穿大场防线，像一柄滴血的武士刀抵住上海咽喉。

“传令各连。”他抓起钢盔的手背凸起青筋，“一小时内完成工事构筑，所有轻重机枪在各楼层窗口构筑交叉火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内袋摸出被体温焐热的家书，拇指在“巧英吾妻”的字迹上停顿半秒，又飞快塞了回去。

暮色漫过苏州河时，四行仓库西墙已布满蜂窝状的射击孔。重机枪手老山东正往混凝土墙里楔入钢钎，飞溅的碎石在他黧黑的脸颊划出血痕。“狗日的小鬼子，”他咬着工兵铲含糊咒骂，“老子在北大营没放完的子弹，这回管够。”

仓库顶层的谢晋元举起望远镜，对岸租界的煤气灯次第亮起，舞厅霓虹倒映在浑浊的河面，恍如两个世界。他摸出钢笔在作战日志上疾书：“余一枪一弹决与倭寇周旋到底，流最后一滴血，必向倭寇索取相当代价……”

晨雾裹着焦糊味漫过苏州河时，北西藏路上，百余土黄身影从瓦砾堆后跃起，刺刀在雾霭中划出冰冷弧线。

“突击！”军曹的嘶吼被三八式步枪的齐射声淹没。

老山东布满老茧的食指扣动民二四式重机枪的扳机，7。92毫米钢芯弹穿透薄雾，将冲在最前的三个日军打得凌空飞起。他背后的弹药手突然狂笑：“狗日的发热乎乎的花生米喽！”二十多挺捷克式轻机枪阵地同时喷吐火舌，北西藏路瞬间变成血火走廊。

谢晋元举着蔡司望远镜的手纹丝不动，看着日军尸体在仓库南墙下堆积成坡。突然，两辆九四式装甲车碾过同仁路路轨，37毫米炮口迸出橘色火光。“隐蔽！”他的吼声被爆炸声吞没，三楼西侧的沙包工事轰然坍塌，两个机枪组被气浪掀飞。

“工兵班！”浑身水泥灰的上尉拖着爆破筒翻滚到掩体后，“给铁王八备点硬菜！”六个抱着集束手榴弹的士兵顺着排水管滑下，在装甲车转向时跃入苏州河畔的陷坑。被炸断履带的铁疙瘩歪在河堤上，车长刚探出半截身子，就被租界方向飞来的冷枪掀开头盖骨。

正午时分，英国路透社记者汤姆森在河滨大厦顶楼调整摄像机焦距。镁光灯闪过，四行仓库西墙的弹痕在底片上纤毫毕现——那些被步兵炮啃噬的伤口里，裸露的钢筋如同不屈的肋骨。

汇山码头仓库·日军第六十联队作战室

清酒瓶碎渣在作战地图上闪着寒光。作战参谋饭冢少佐的指甲深深掐进电报译稿，油墨把“玉碎21人”的字样染成紫黑色。

“诸君真要拿帝国军人之血浇灌虚荣之花吗？！”联队长武田大佐的军刀鞘突然磕在铁皮弹药箱上，震得煤油灯芯剧烈摇晃。

炮兵中队长猛地扯开领扣：“我们刚刚接替海军陆战队那群废物！”他袖口的金线菊纹在烟雾中发颤，“如果连支那军的杂牌部队都吃不下……”

“杂牌部队？！”武田用铅笔尖戳着航空侦察照片，“仔细看看每个窗口的沙包堆砌情况吧，这是敌军精锐！”

饭冢突然将电报拍在桌上，震翻了标注“特殊瓦斯”字样的铁罐：“今早的冲锋，士兵们连苏州河都没摸到！”他的唾沫星子溅到墙上的御赐军旗，“联队长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投入重炮甚至毒气啊？！”

角落里的后勤参谋突然出声：“给我两个中队，今夜就能挖通苏州河底隧道！”他的红蓝铅笔在地下水脉图上划出弧线，“从租界下水道系统突入……”

“够了！”武田的军刀豁然出鞘，刀光劈开悬在梁上的瓦斯灯：“传令！停止冲锋，构筑阵地。把九二式步兵炮推进到一线，明日拂晓对仓库各窗口实行精确炮击！”

“这种炮根本啃不动仓库外墙！”饭冢的佩刀哐当砸在沙盘上，“第三中队今早用掷弹筒轰击，榴弹在混凝土墙面只能留下黑斑！步兵炮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炮兵中队长猛地掀开伪装网，露出航拍上密密麻麻的弹坑：“从吴淞码头调来的150毫米重炮……”

“叭嘎！”后勤参谋的铅笔尖戳穿了地图上的法租界，“重炮一响，苏州河边那帮西方记者肯定会知道！”

饭冢的瞳孔突然收缩，抓起标注“特殊实验器材”的铁罐，“那就用关东军送来的礼物……”

“忘了国际观察团就在租界了吗？！”武田猛地一拳砸在沙盘上，“当地毒气浓度超过万分之一，全世界人都会在报纸头条上看到！”

角落里沉默的第一大队长突然开口：“给我二十个决死队员！”他解下缠头的旭日旗额带拍在桌上，“每人背十公斤炸药，从下水道突入仓库……”

饭冢狂笑着抓起额带：“这才像帝国军人！”他的唾沫星子溅到武田的军刀上，“当年楠木正成在凑川以七百骑突入足利尊氏两万兵阵，用的就是心胆俱裂的决死战法！”

“诸君！”武田指着窗外升起的观测气球，“看看美国记者的相机镜头吧，此刻正对着联队指挥部的窗户！”

后勤参谋解开风纪扣：“诸君还记得水师营夜袭吗？”他的指甲在地图上划出深痕，“乃木大将用数千肉弹冲破俄军电网，帝国军魂由此而成！”

“日俄战争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武田的军刀鞘砸碎了墙上的防毒面具箱，玻璃碴混着干燥剂倾泻而下，“现代战争要计算国际政治系数，岂能效仿镰仓时代的莽夫！”

饭冢反驳道：“丰岛海战中，浪速舰违令开炮，方得先机！支那不是欧洲，无需遵守绅士游戏规则！”

“请允许我组建特别挺进队！”第二大队长的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每人携带五倍标准炸药量，从下水道突入后引爆承重墙……”

“诸君看好了！”武田将报纸拍在沙盘上，“英国人的新闻标题写的是什么？！‘东方温泉关’！现在全世界都在等着看斯巴达三百勇士的重演！”

饭冢冷笑着抽出锦囊里的和歌笺，“这是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在台湾征讨时写的绝命诗：‘在风中留下散落的花香’——与其在乎国际观瞻，不如让帝国之花永驻上海！”

武田的刀尖猛指向墙上的世界地图：“看这儿！”他的指甲刮过标注“伦敦”的红点，“英国远东舰队正在新加坡集结，美国亚洲分舰队在菲律宾待命，法国增兵西贡！”

后勤参谋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武田看了一眼：“日清、日俄战争之所以能赢，是因为英国的支持！如果现在得罪整个西方世界……”他突然扯开军装前襟，露出左胸的弹痕：“这是昭和五年在满洲留下的！”他的手指沿着疤痕滑动，“当时一个中队擅自行动，导致国联调查团介入，让关东军整整半年束手束脚！”

饭冢的佩刀突然颤抖起来。武田转身抓起电话机：“诸君想听听参谋本部的绝密电报吗？”他的声音像冰，“上海战事若引发英美联合制裁，帝国90%的石油，85%的钢铁，75%的橡胶……”

第二大队长的炸药包突然滑落，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武田的军刀鞘重重砸在桌上：“到时候别说征服支那了，连满洲都保不住！”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切腹的人，能从陆军省排到皇居！”

突然，电话铃声刺破死寂。参谋本部特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天皇谕令，上海战事须考虑国际影响……”饭冢的脸色已是惨白如死，他看见武田的军刀在煤油灯下泛着寒光，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请诸君斟酌行事。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