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老兵忆战

老兵摸出半支皱巴巴的香烟，点火的手稳得像从未颤抖过：“学会了吗？在军队……”烟头红光映亮他扭曲的笑，“发疯比千人针管用多了。”

老兵突然用刺刀在地上划拉起来，碎石子刮出歪歪扭扭的战线图。“看见这豁口没？”刀尖戳着某处，“本小队就是从这里撕开支那军防线的。”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那群戴飞碟盔的，”刺刀猛地插进土里，发出“哆”的一声闷响，“居然连把自动武器也没有。”

“后来呢？”

晴川看见老兵的手背暴起青筋——那不是兴奋，是某种更深的战栗。

老兵突然沉默，刀尖无意识地在“战线”上画圈。“换了一批戴德式钢盔的。”他的声音陡然沙哑，“那些人的冲锋枪太多了。”月光照在老兵僵硬的指关节上，那里留着某种特殊的咬痕——不是子弹，更像是……工兵钳的齿印。

远处传来四行仓库换岗的哨声，老兵突然把“战线图”踩得粉碎：“记住，最可怕的是……带德盔的。”老兵解开脏得发硬的绑腿，露出小腿上扭曲的疤痕——那不像弹片伤，倒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过，“MP18冲锋枪，五十米内，一梭子能把人打得死死的。”他喉咙里滚出古怪的笑声，“可我们的叭嘎军官，只相信步枪的射击精度与刺刀冲锋。”

老兵的手指突然掐进伤疤，黑红的血痂簌簌掉落，“那些戴德盔的鬼畜端着冲锋枪，先是一边扫射一边跑上来，然后站在战壕边上往下扫，就像杀虫一样……”老兵的眼白在月光下泛黄，“三米！就三米！小野的上半身成了蜂窝……”

晴川发现老兵正无意识地模仿拉枪栓动作——右手食指反复抽搐，仿佛还在扣动不存在的扳机。

“后来呢？”

老兵突然指向四行仓库方向，“听见过那种呼啸吗？不是榴弹炮、迫击炮……是舰炮的齐射。”他扯开衣领，锁骨下的烧伤疤痕像融化的蜡，“瞬间，眼前啥东西都没了！”

远处传来早祷的钟声，老兵却开始剧烈咳嗽，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知道我为啥能活吗？”他抓起晴川的手按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肋下，“倒在地上，拿小野的尸体遮身子。”

“攻陷上海那天，”老兵突然咧嘴笑了，用刺刀在泥地上划拉，“军曹指着支那人的住宅区说，‘诸君自便！’”

晴川看见他粗糙的手指点过的地方，仿佛浮现出一片燃烧的市区村庄——焦黑的房梁，翻倒的米缸，还有几个被钉在门板上的尸体。

“我们冲进去时，”老兵继续说，声音低得像在回忆噩梦，“那些支那人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跪在地上磕头。这有啥用？照抢不误，谁挡道就刺谁。”

战壕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的犬吠声。

“知道吗？”老兵突然凑近，“我抢到一根金条！”

晴川看见他的手指上还缠着纱布，纱布已经被血渍洇成了深褐色，像是某种奇异的勋章。

“正准备塞进钢盔，”老兵继续说，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结果小林那叭嘎突然蹿出来，想抢走。还喊着‘一起分了吧’！”他突然一笑，声音尖得像指甲刮黑板，“你猜我怎么着？”

晴川没说话，只是看着老兵的嘴角渗出一丝血珠。

“我直接把他按在地上，”老兵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用刺刀柄捣碎了他的膝盖。”他喘着粗气，突然压低声音，“结果军曹出现得比死神还快。”

晴川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高价战利品不得私藏！’”老兵模仿着军曹的口吻，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然后金条就归他了。”

皮靴声远去后，老兵突然蹲下，双手抱住头，发出一阵压抑的狂笑。

“你呢？”老兵突然问他，“抢到啥了？”

“……抢到一间阁楼睡觉。”

老兵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刺耳的笑声：“睡觉？！你是来上海旅行的吗？”

晴川没笑，“抢到了，也只会被军曹和老兵夺去。”他继续道，“再说了，也不愿抢，再也不想看到支那儿童。”

老兵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信封边缘已经磨得发毛，像是被反复展开又折起无数次，“昨天收到的，”他咧嘴笑了，“我妹写的。”

晴川看见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地址，墨迹晕染开，像是被水打湿过。

“她说，‘哥哥，等你回来，我就不用再去那地方了。’”老兵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退役金够我俩开间小杂货铺了。”

远处传来炮弹的闷响，但老兵似乎没听见。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信纸，像是在抚摸某种易碎的珍宝。

“知道吗？”他突然抬头，眼里闪着晴川从未见过的光，“我算过了，再熬三个月就能退役。到时……”

他的话戛然而止。

军曹的皮靴声从战壕另一端传来，越来越近。老兵迅速把信塞回怀里，脸上的表情瞬间恢复成往日的麻木。

“喂，”等皮靴声远去后，晴川低声问，“你妹……多大了？”

老兵没有回答，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边缘已经发黄，但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容依旧清晰。她穿着朴素的和服，手里捧着一束野花。

“今年十六，”老兵的声音突然哽住，“已经……在吉原待两年了。”

晴川看见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小小的字：“哥哥，等你回来。”

晨光洒进战壕时，老兵突然把照片撕成两半，又颤抖着拼在一起，“再熬三个月，”他喃喃自语，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的咒语，“再熬三个月……”

老兵突然蹲在战壕边，用刺刀尖拨弄着泥水，搅起一团浑浊的漩涡。“你肯定知道，”他的声音像是从地下喷出来的，“丰臣秀吉那时候，”他抬头看着晴川，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着月光，“十几万**人的鼻子被割下当战功。”

晴川看见他手指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暗红色的血珠滴进泥水里，转眼就被搅匀。

老兵的笑声突然拔高，像受伤的野兽，“现在呢？海军说‘帝国需要保护海上生命线’，陆军说‘农民需要土地’，可谁真在乎乡野的哭号？”

远处传来早祷的钟声，老兵却突然压低声音，像是在说给自己的灵魂听：“丰臣秀吉死了，德川家康来了。他们家完蛋了，就把大政奉还给我明治陛下。”他捡起一块沾血的石子，在地上画了个扭曲的圆，“代代喊着‘为了天皇，为了国民’，可最后……都是踩着尸骨往前走。”

“知道为啥我拼命抢金条吗？”老兵突然问，眼里闪过一丝疯狂，“只想让妹妹不去……”他猛地起身，刺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寒光：“这世道……救一户就得毁十户！过去未来，一以贯之！”

军曹的皮靴声突然响起，老兵瞬间像被抽走了骨头，嘴里嘟囔着：“哈咿，在教新兵战术！”

晨光洒进战壕时，晴川看见老兵正用刺刀在地上反复画着那个扭曲的圆。每划一道，血珠就顺着刀刃滴落，在泥水里晕开，像一朵永不凋谢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