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乌鸦除外 误入天局

潘胡子和许八千走出火车站，一人提口藤条箱。

许八千剔了寸头，戴副眼镜，左边门牙镶了金，斜纹黑布中山装，白底黑面红边回力鞋。潘胡子光头，穿伪军衣服领口敞开，**脏兮兮的。

两人步行抵达东海饭店。

东海饭店紧邻火车站，原为一家传统大车店，鬼子占领之初曾作为临时警备司令部进行扩建，一度成为兵营。后改为东海饭店，日伪商会管理经营，指定为官方活动场地，专门招待来访客人，还有长住机构。

侍者殷勤的拎起箱子迎客人入店，大厅里到处是人，好像刚散会的样子，每个男人都叼着烟，大厅乌烟瘴气。潘胡子感受到几处奇异的目光，也许出于好奇，也许引起暗藏特务的注意，这在意料之中。再说两人风尘仆仆，许八千打扮新潮，很难不引起注目。

两人站在前台，给侍者一笔小费，请前台去请四零二号陶先生，侄子求见。

稍等，管事的客客气气，亲自去请，不一会儿引来一位老人，秃子，满脸堆笑：“那位找陶先生？”

许八千问：“您是？”

“我姓张，张永生。”张永生递过一根烟。

许八千接过：“陶先生呢？”

张永生说：“这位老弟，您是那位？”

许八千说：“陶先生的侄子。”

哦，张永生一拍脑袋：“听他讲过，一直等你的消息，千山万水不容易，走，去我的房间。他有事，等一会儿见你，这位先生是？”

许八千没动：“同学，我们等他。”

张永生说：“二位住店还是另有安排。”

许八千说：“见到大伯再定。”

张永生说：“好，好，这样，请跟我去餐厅，给二位接风洗尘。”

许八千说：“不麻烦先生，见到大伯再安顿不迟，小辈应该孝敬长辈，晚些时候我请先生。”

“知书达理，孺子可教，元浩好福气，我先走。”张永生转身走人。

管事说：“二位少爷，请出示证件。”

许八千说：“我们还没想好住那里。”

管事的说：“这是规矩，进了这个门必须出示证件，日本人定的规矩。咱这里的客人身份不同，出点差错担待不起。”

潘胡子取出钱夹放到台面，折叠的路条，盖章的证明，护照等一系列证件，还有两张火车票。

管事仅瞄一眼：“打扰少爷，请收起来，我给你们留一间房，随时恭候。”

两人挪步一侧喷云吐雾，潘胡子很少吸烟，进城后不得不习惯烟酒，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按照约定，陶元浩的侄子海外归来前来投奔，一位同学陪同，许八千懂英语，潘胡子扮成同学。两人日夜兼程二天抵达武汉与当地组织取得联系，拿到证件文书，潘胡子镶上金牙，一刻不停乘火车返回。

张永生出现在大厅，身边还有一人，谢顶，鼻梁架一副厚厚的镜片。许八千扔掉烟头迎上去，露出显眼的大金牙。陶元浩抢先一步拥抱许八千，许八千咧嘴笑呵呵的：“大伯身体可好。”

陶元浩将他抱起转个圈：“能吃能睡，你这小身板还是这么单薄，Life Movement。”

许八千说：“Sports have no connection with me。”

张永生说：“欢迎游子归来。” 陶元浩说：“可不，香港给他写的信，在南京给他发的电报，一晃半年。”

张永生问：“什么专业？”

许八千说：“西方哲学与心理。”

张永生说：“冷门。”

许八千说：“现在西方经济萧条，这个学科不好找职业，所以回来投奔大伯。”

陶元浩说：“这里客房紧张，我带你找一家。”

张永生说：“不如住这里，我找经理，费用我出。”

许八千说：“不是费用问题，我不喜欢这里，环境嘈杂人来人往的，影响睡眠。”

陶元浩说：“张兄，你跟组长说一下，我去安排。”

走出东海酒店，陶元浩告诫，别回头，保持自然轻松的状态，我受到保护。潘胡子心领神会，许八千挽住陶元浩。

路上，潘胡子做了介绍，陶元浩简单说明此行的目的。

张永生和陶元浩是大学同学，相交甚密，陶元浩曾经是大学的风云人物，学习成绩优异，体育项目样样精通，公派留学。张永生不遑多让，受家庭之累失去留学资格。日寇入侵国土沦陷，他想独善其身，一面沉溺花草鱼虫，一面钻研经济学术不闻国事。非黑即白的年代，独善其身只是美好的愿望，迫于压力为汪伪效力。

国际局势同样动荡不安，陶元浩受到波及，很难安心钻研数学。此时接到张永生的来信，劝他回国救亡，这个救亡自然是汪伪炮制的曲线救国。

陶元浩顺利归国，汪伪大张旗鼓隆重欢迎，将他安排到军政部测绘局，加入破译研究组。

张永生以经济民生为研究课题，制定相关政策，为指定的项目提供理论依据，这次奉命抵达省城开展为期一月的研讨并制订相关文件。张永生邀请他一同前往，陶元浩欣然接受。

前不久，张永生摊牌，准备投奔重庆，邀请他一起走，这几天上窜下跳特别明显。东海酒店有不少特务，以保护的名义实施监视，他倒不在意，张永生明显沉不住气。

潘胡子很想知道陶元浩怎么跟小灰建立的联系，陶元浩只字不提。

路口有家日商旅社，小门脸，进去一条狭窄的通道，中间一张桌子挡住去路，一个花白老头戴副老花镜负责登记，七八个客人规规矩矩排队，地上堆满行李。

陶元浩挤到前面：“老板在么？”

老头没搭腔，眯着眼慢悠悠扫描手里客人的证件。陶元浩耐着性子，老头老眼昏花看半天搞不清状况，怪不得这么多人排队。陶元浩催促：“我姓陶，叫你们富老板见我。”

老先生二话没说，摘下眼镜转身进去喊人。

一个客人说：“撞邪了，半天登记一个，关门算求。”

许八千纳闷：“生意这么好，态度这么差？”

潘胡子拽他：“客随主便。”

富老板跑来，衣杉不整，刚起床的样子。这是个满脸伤疤的家伙，体格健壮，下巴少一块，半只耳朵，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看着吓人。

“呦，陶先生，贵客，请，请。”

陶元浩说：“富掌柜，打扰，安排一间客房。”

“有数，有数，跟我来。”富掌柜朝排队的人发话，“刚走了一批，正收拾房间，嫌麻烦的找别家。”

黑暗的通道弥漫一股呛鼻的煤气味道，走出通道豁然开朗，迎面一堵高墙铁丝网缠绕，高墙那边是鬼子库房。左边两排平房，右边一座凉亭，四周空出大片场地。

陶元浩问门口怎么回事，故意拖延办理入住时间。富掌柜倒痛快，正和官太太亲热，怕人闯进来。

就这副德性，许八千惊掉下巴，富掌柜安排妥当知趣的退出，陶元浩说出住这家旅社的原委。

富掌柜当过伪军，伤残退伍，为当街一霸。妹夫投靠鬼子担任站前警署所长，将这家旅社据为己有，送给大舅哥经营。这地方鱼龙混杂，除了鬼子汉奸，地痞流氓猖獗，别人还镇不住。

富掌柜将旅社名称改为日商，凡住进来的客户保证安全，损失照赔。这招确实起到作用，加上没有日常检查的困扰，生意兴隆客源不断。

这货好色，有时得意忘形，某日跑进东海酒店追逐女人遭到暴打，被打的奄奄一息。恰逢陶元浩经过出手阻拦，把人救下，东海酒店知道这家伙，反正跑不掉，给陶元浩面子，他妹夫通过关系疏通关节这才逃过一劫。

富掌柜狠狠请了一顿大酒，对陶元浩感激涕零。

陶元浩学识渊博却没有学者的愚腐，反而心胸开阔心思缜密，初来乍到急需开拓对外关系，信奉多一个人多一扇窗。而且看出富老板面相凶狠，人不坏，这个不坏以义气为标准，不能用道德层面要求一个地痞。

许八千借口买东西上街，走出日商旅社与门外站立的一人对视一眼，等人？因从对方眼里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他主动招呼避免尴尬，毕竟受过培训，随机应变是基本操作。

这是保护陶元浩的便衣，一路尾随亲眼看见三人入内，他点头回应，顺手摸出一根纸烟，许八千接过对上火：“你也是住宿的，我新来的，附近有没有好吃的。”

便衣指向前方：“马路对面有家面馆，烩素面一绝。”

谢谢，走过马路，一家素面馆子，三两个客人。许八千要碗烩素面，狼吞虎咽下肚根本不知滋味，他确实饿了，又要一碗，正吃着，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慢慢吃，小心噎着。”

许八千抬头不由大惊：“大哥。”

“改行做保镖了。”许盛文黑衣黑裤，戴一个白袖标，“继续，这家面味道地道。”

许八千说：“这身皮咋弄来的，你没走？”

许盛文吩咐伙计上碗面汤，转头说：“本人稽查处的外协人员，专门清理火车站这段路面，收尸，抓小偷，侦缉可疑分子。”

许八千有些慌乱：“我有事，你住哪儿，我找你。”

许盛文说：“几天不见进步飞速，过去你可不这样，跟他们是长能耐。”

许八千说：“大哥，我真有事，你走吧。”

许盛文说：“陶元浩丢不了。”

许八千呆住：“你，你······”

许盛文说：“我看着你进东海酒店，另一个也是熟人。”

许八千厉声道：“你想干啥？”

许盛文问：“不想干啥，问问你自己，怎么趟这个浑水。”

许八千说：“花姐是你编造的吧？”

短短数日，亲兄弟变得陌生，许盛文神色凝重：“你知道多少？”

许八千说：“刚刚知道的，那么重要的行动怎么可能泄露行踪，那张照片是幌子，将对手引入歧途。你没走，说明没完成行动，或者咱们的目标一致。”

许盛文叹息：“我后悔让你去那边。”

许八千说：“抗日不分贵贱，不分党派，不分你我，你说的。”

许盛文说：“陶元浩不会跟你们走，他是我的。”

许八千说：“未必！”

许盛文说：“包括张永生，他的命在我手里。”

“咱们公平竞争。”许八千不知如何应付。

许盛文露出狡黠的微笑：“回去替我转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自己保重。”

许八千急眼了：“把话讲清楚，什么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不然我喊人，看我敢不敢。”

许八千从小受许盛文管教，许盛文混的风声水起令他仰望，可有一点，娇生惯养有个好处，撒娇如同撒野，无拘无束的撒野许盛文也头疼，毕竟亲兄弟。

许盛文说：“军统精锐在此，老板下了死命令，把张永生活着带回重庆，陶元浩是附属品。我不管陶元浩是何方神圣，在我的计划里，他必须跟我。再说，你我不是敌人，我不信你们，也不反对你们。即便我不插手，以你俩的力量，从东海饭店带人简直痴心妄想。”

许八千摔掉筷子：“我不管，你得帮我。”

许盛文说：“你多大了，断奶几天，活下来真不容易。”

许八千感到失态，悻悻的拣回筷子，许盛文一口气喝完面汤：“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不占别人便宜，反过来一样。你很聪明，告诉你无妨，这次的花姐就是张永生，除了他，其余人都得死，乌鸦除外。”

许八千问：“乌鸦啥意思？”

许盛文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