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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上车轮小说:铁血山河1912一1945 作者:圣阳 更新时间:2025/12/27 19:12:05 1912年1月27日,五更天的寒气裹着霜粒,砸在南京城的青砖上簌簌作响,活像浸了冰水的棉被,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下关车站的月台早挤满了人,呵出的白气一团团撞在一起,又被朔风扯碎。 林天魁立在月台边角,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那件灰扑扑的棉军装——衣襟磨出了毛边,里头的棉絮板结得发硬,挡不住多少寒气。脚边搁着个灰布包袱,捆得四四方方,里头是两套换洗衣裳、学堂发的旧军毯、三本卷了角的兵书,最紧要的是个用油纸裹了三层的文件袋。袋里装着江苏陆军速成学堂的毕业凭证,还有两封封了火漆的信,火漆上的纹路,是孙中山先生亲笔盖下的。 月台上早乱成了一锅粥。百十来个穿南方军校棉服的青年,背着包袱挤来挤去,有的在寻队伍番号,有的拉着同窗的手絮叨,还有的对着南边的方向怔怔出神。没人喊口号,也没人唱军歌,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弥漫着。 七天前**府那间青砖房的光景,此刻正清清楚楚浮在眼前。先生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指尖沾着墨渍,将文件袋递到他手上时,指腹的薄茧蹭过他的掌心。“这两封信,是给段芝泉**的。”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心上,“举荐你办军旅之事。到了北京,先去陆军部报到,一切按章程来。”临别的时候,先生忽然按住他的肩,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有期许,有忧虑,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天魁,记住——容载之量,履霜坚冰至。”那句话在他脑子里盘旋了几夜。 “林少尉!这边!” 喊他的是营长曹永福。他肩上是上尉衔,却代理着营长的职务——他脸长,面色焦黄,总像没睡够,但眼神很活络。他招着手,把林天魁引到靠近车头的一节车厢旁。 林天魁拎起包袱快步过去,立定敬礼。“曹长官。” 曹永福摆摆手,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又扫过他怀里的文件袋,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模样:“林天魁,字昊天。曹某久仰了。”这“久仰”二字,尾音在喉咙里打了个转,轻飘飘地落下,听不出半分敬意,倒像是在掂量什么。 “长官过誉。”林天魁垂手而立。 “甭来这套虚的。”曹永福朝身后努努嘴,几节漆皮剥落的客车厢,后头还跟着两节黑沉沉的闷罐车,像两头卧着的铁牛。“咱们这支队伍,名头好听——南京临时政府军事学员暨文牍北送先遣队。瞧见那两节闷罐没?里头装的是你们这期,还有往届南方军校生的学籍档册,外加南京几个军事衙门的文书。孙先生说,南北既已统一,这些底档该归到北京陆军部。袁**那边,也算点了头。” 他往手上呵了口白气,又道:“我因公务在南京与临时政府进行军务接洽,现在事毕,奉命协助你们学生兵押送这批档案北返,向陆军部述职并归建。”他的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几十个年轻面孔,“大家既是档案的干系人,也算南方派去北方的第一批种子。往后是下部队扛枪,还是进军校深造,全看陆军部的规矩——还有你们自己的造化。” 说到这儿,他又特意瞟了林天魁一眼,声音压得低了些:“尤其是你,林少尉。你怀里那两封信,分量不轻。可你得记着,越沉的东西,越容易压垮人。” 汽笛突然尖啸起来,像一把尖刀划破寒空。 “上车吧。”曹永福撂下这句话,转身就往车厢走。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长条硬木椅早坐满了人,晚来的只能把包袱堆在过道,挨着边儿坐下。林天魁和几个相熟的同窗挤在车窗边,窗外的南京城正一点点往后退。 列车没多久就到了江边,轰隆隆地把车厢一节节吞进去。渡轮扯着汽笛,推开浑黄的江水,朝着北岸的浦口驶去。林天魁扒着车窗,望着滔滔江水,心里头忽然咯噔一下——这长江天堑,坐船便能过去,可南北之间那道看不见的沟,理想和现实之间那道跨不过的坎,又该怎么渡? 过了江,在浦口站重新挂了车头,列车嘶吼着往北方奔去。 起初,窗外还是南方的模样——水网纵横,稻田里留着枯黄的稻茬,白墙黛瓦的村落藏在柳树林里。可一过徐州,景致陡然变了。无垠的华北平原铺展在眼前,满眼都是土黄色,地里的庄稼早枯透了,露出光秃秃的地皮。村庄矮矮的,房顶上积着灰,路边的树掉光了叶子,枝桠光秃秃地刺向灰白的天。风也越发冷了,顺着车厢的缝隙往里钻,把人身上最后一点暖意都卷了去。 旅途的单调,很快被车厢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给搅乱了。曹永福带着几个从北京来的老兵,和南京政府文牍处借调的几个书办,凑在车厢角的小桌边打牌。洗牌声、叫牌声、铜元磕碰声,混着车轮哐当哐当的响,吵得人心烦。 几个学生兵起初还端坐着,扯些战术操典的话,没过多久,就被疲惫和无聊缠上了,有的靠在椅背上打盹,有的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到了北京会怎么样。 林天魁大多时候都沉默着,靠在车窗边,听着周围的声响。曹永福他们聊天,从北京西四的卤煮火烧,扯到营房里的糗事,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碰一碰时局。 “依我看,这回该是定了吧?”一个姓金的书办,出牌的时候看似随口问道,眼皮却往曹永福那边瞟了瞟,“北边那位老太太,还能撑几日?” 曹永福摸出一张牌,慢悠悠打出去,眼皮都没抬:“隆裕太后深明大义,以天下苍生为念。南北议和,为的是国家统一,免遭战祸。如今共识已成,想必不日便有分晓。”话说得滴水不漏,官腔打得十足。 旁边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兵,人称老赵,正闷头卷着烟,闻言嘟囔了一句:“早点定下来也好,省得人心惶惶。咱这趟差事,不就是赶着这时候么?” 曹永福瞥了老赵一眼,没吭声,过了半晌才淡淡接了句:“上头催得紧。这些档案早一日到部里,军政整合便能早一日着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 林天魁心里透亮,他们说的是清帝退位的事。这件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大事,竟就这么混在牌局和闲话里,说得轻描淡写。 车过济南之后,路就难走了。津浦路北段的路基虽说大体修好了,可设施不全,列车走几步停一停,活像个喘不上气的老头。有两次,前头干脆传来“铁轨未通”的消息,全体人员都得下车,缩着脖子站在寒风里,看着工兵和民夫扛着铁锹镐头,吭哧吭哧地抢修那段不长的路基,或是等着后方调来的骡马大车接驳。 延误搅得人心焦躁,却也捎来了些外界的消息。在德州站停留的时候,曹永福去了趟电报房,回来时脸色沉了几分,把几个骨干叫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没过多久,一个消息就在队伍里悄悄传开了:北京来电催促,行程务必加快,“大事将定,各部需提前就位”。 “大事将定……”林天魁反复嚼着这四个字,心里头五味杂陈。车窗外的原野一片苍凉,偶尔能看见几个面黄肌瘦的灾民,缩着脖子蹲在路边,手里攥着干瘪的窝头。他们的死活,和那桩关乎国体的“大事”,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孙中山先生那句“革命尚未成功”的嘱托,在这片北中国的荒野上,听着既迫切,又有些渺茫。 离开南京后的第十七天,民国元年二月初十。傍晚时分,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在数次换乘、数次延误之后,终于望见了地平线上那道巨大的灰色轮廓——北京的城墙。 列车缓缓驶进前门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沉成了一片暗蓝。月台上灯火通明,却静得有些反常,一股子刻意的肃静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小队北洋军士兵持枪立着,军容严整,皮鞋擦得锃亮,和他们这群满身尘土、衣着杂乱的人一比,越发显得泾渭分明。 可最扎眼的,是栅栏外头那片黑压压的人群。大多是些男子,穿着旧棉袍,戴着瓜皮帽,不少人脑后还垂着**。他们挤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无数道目光越过栅栏,落在月台上,里头藏着警惕,藏着窥探,藏着茫然,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惶惑。 “是旗人。”曹永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世代吃铁杆庄稼的。往后,怕是得自己找饭辙了。” 空气里飘着煤烟味,还混着一股子更沉的东西,像山雨欲来前的滞闷。就连来接洽的那位北洋军王姓上尉,脸上的笑也绷得紧紧的,交接手续办得飞快,恨不得早点把他们打发走。 “曹兄辛苦,住处已安排妥当,在东城。今夜务必安顿好众人。”王上尉语速飞快,眼神却往四周瞟了瞟,“明日……或许另有安排。眼下城内,一切以安定为要。” 没有半句寒暄,没有一丝客套。队伍很快被带着离开了月台,穿过昏暗的城门洞,走进了北京城的街巷。天已经全黑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上了门板,只有零星几盏灯火,还有挂在屋檐下的气死风灯,在寒风里摇摇晃晃。胡同深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短促又零落,反倒衬得这座帝都的夜晚,静得有些反常。 他们被带到了安定门内一处废弃的营房。营门歪歪斜斜的,围墙塌了大半,校场里的荒草比人还高,几排营房破败不堪。门楣上的漆皮掉光了,还能看见些模糊的满文痕迹。 “这是旧年正白旗的弓匠营。”带路的中尉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歉意,“暂且委屈一夜,明日再作计较。”说完,便转身匆匆走了。 营地里很快响起一片抱怨声和叹息声。一路的颠簸劳顿,到头来竟落脚在这么个荒僻破败的地方,所有人的情绪,都跌到了谷底。 林天魁和几个同窗分到了一间还算有门扇的屋子。炕席破了个大洞,露出底下的黄土,尘土呛得人直咳嗽。寒风顺着门缝往里钻,冻得人骨头缝都疼。众人默默收拾着,没人说话,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夜深了,外面的风越刮越紧。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曹永福提着一盏小油灯,站在门口,叫了声:“林天魁,出来。” 两人走到背风的墙角。曹永福摸出一支烟,递了过去。林天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辛辣的烟气钻进喉咙,呛得他咳嗽了几声,却也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暖意。 “看见这地方了吧?”曹永福吸了口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明灭,他望着黑黢黢的营房轮廓,“安排咱们住这儿,不是城里没地方。是让咱们看清楚——也让城里几十万双眼睛看清楚。” 他忽然转过头,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林少尉,记住今天这个日子,记住这个地方。从明天起,不,或许从现在起,这座城,这个国,就真要换了天地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天魁怀里的文件袋上,“你怀里那两封信,你的过去,在这儿,是机缘,也是祸根。往后少说话,多看,多想。” 曹永福拍了拍他的左肩,提着油灯,转身走了。昏黄的灯火一点点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里。寒风卷着荒草的断茎,打在脸上生疼。 林天魁独自站在彻骨的寒夜里,攥着那支没抽完的烟。远处的北京城,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沉沉地卧在黑暗里。一股说不清的战栗,从脚下冰凉的土地里钻出来,顺着腿肚子往上爬,直钻进心口。脚下土地在震颤,那是旧王朝崩塌的余波,也是新国家在胎动前的**,一股寒意顺着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摸了摸怀里那两封硬邦邦的信,眼前又浮现出**府里先生的面容,浮现出月台上那些旗人惶惑的目光,浮现出那道横亘在眼前的灰色城墙。 路,算是真正开始了。 而他的第一步,就踏在了一个王朝的废墟上,踏在了新国初生的裂缝里。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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